七日后。
葭萌关的城头,已经换上了镇北军的玄色大旗。
城内原本的紧张肃杀,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狂欢所取代。
将士们三五成群,在街头巷尾高声谈笑着,吹嘘着那日攻城的英勇,议论着王妃娘娘那神乎其技的兵法。
可这份热闹,却让沐瑶感到了一丝不耐。
她掀开车帘,看着外面无所事事的士兵,还有远处帅帐方向的平静,终于还是从那堪比宫殿的马车里走了出来。
一百名鬼面亲兵,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帅帐之内,萧逸尘正与庞万里等一众核心将领,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神情凝重地商议着什么。
“张烈此人,老奸巨猾,绝非李坚那等莽夫可比。他如今在云州城布下重兵,城防图我们却一无所知,贸然进攻,恐怕……”
一位老将军的话还没说完,帐帘便被一只素手掀了开来。
沐瑶在一众将领惊愕的注视下,缓步走了进来。
帐内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王妃。
“七天了。”
沐瑶的开场白,简单直接,却让帐内的温度降了好几度。
“王爷是打算在这葭萌关,安家落户吗?”
这话一出,庞万里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一个副将忍不住站了出来,梗着脖子。
“王妃娘娘!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我军连日血战,将士们需要休整!”
“就是!”另一个将军也附和道:“更何况前方云州城坚兵多,敌将张烈又是出了名的难缠,不做好万全准备,如何进兵?”
沐瑶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她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主位上的萧逸尘身上。
萧逸尘挥了挥手。
“你们都先下去。”
“王爷!”庞万里还想说什么。
“下去。”萧逸尘的口吻不带感情,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将领们不敢再多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行礼,鱼贯而出。
很快,偌大的帅帐内,只剩下了沐瑶和萧逸尘两人。
“你又想做什么?”萧逸尘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他发现自己现在一看到这个女人,就头疼。
沐瑶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纤长的手指在代表着云州城的位置上,轻轻一点。
“出发。”
“我说了,张烈已经在云州城布防,我们情况不明。”萧逸尘的耐心正在被快速消耗。
“所以呢?”沐瑶反问。
“所以我们要等!”萧逸尘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等探子摸清城内布防,等后续的粮草辎重跟上!否则,就是去送死!”
“等?”沐瑶笑了,那笑里带着明显的讥诮:“王爷,你觉得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萧逸尘被她问得一愣。
“是时间。”沐瑶替他回答了。
“我们在这里多等一天,萧景南就能往云州多派一万兵马。我们在这里等上十天,云州城下的敌军,可能就从二十万,变成了三十万,四十万!”
“你以为你在等机会,其实,你是在等死。”
这番话,字字诛心。
萧逸尘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那又如何!”他梗着脖子,强行辩解:“就算现在立刻出发,强攻云州,就算侥幸能打下来,我们又能剩下多少人?”
“这条战线拉得太长了!从北境到这里,几千里路!我们的后勤补给,已经到了极限!一旦粮道被张烈派兵切断,我们这三十万大军,不用他打,自己就得饿死在这!”
“孤军深入,腹背受敌,只有死路一条!”
萧逸尘越说越激动,这才是他这几天来,真正焦虑的地方。
葭萌关一战,打得是漂亮,可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和意图。
现在,他们就是悬在整个大周腹地的一把孤刀,看似锋利,实则脆弱不堪。
沐瑶听完他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怜悯。
“萧逸尘,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她伸出手,将沙盘上那些代表着城池、关隘的木块,一个个推倒。
“我们这场仗,不是为了争夺这些城池。”
她的手指,最终落在了最远方,那个代表着京城的小小模型上。
“我们的目的,是清君侧。”
“所以,我们打的,不是攻城战,也不是消耗战。”
沐瑶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充满困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打的,是闪电战。”
萧逸尘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沙盘,又看看沐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打了十几年仗,熟读各种兵书,从未听过这个词。
“闪电战?”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陌生。
“那是什么东西?”
沐瑶看着他那副茫然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王爷不是号称战神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萧逸尘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却没有反驳。
在见识了她那神鬼莫测的攻城手段后,他那点身为镇北战神的骄傲,已经被砸得粉碎。
“那是一种战法。”沐瑶也不再卖关子,她伸出手指,在沙盘上从葭萌关的位置,一路划向最远处的京城,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划痕。
“它的核心,只有一个字。”
“快。”
“快到让敌人来不及反应,快到让他所有的部署都形同虚设。”
萧逸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条从边关直抵心脏的路线,像一把即将刺出的利刃,让他心头发寒。
“这不可能!”他立刻反驳,这是他作为一名将领的本能。
“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军远征数千里,后勤补给线已经拉到了极限。你现在要我们放弃休整,全速进军?不出百里,大军就得断粮!”
“一旦断粮,军心必乱!到时候不用敌人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崩溃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这是刻在每一个将领骨子里的铁律。
“谁说我们没有粮草?”沐瑶的反问,轻飘飘的,却让萧逸尘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看着沐瑶,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的粮草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天上掉不下来。”沐瑶走到沙盘边,葱白的手指在云州城的位置上轻轻点了点。
“但城里有。”
“张烈为了防备我们,在云州城里囤积了足够二十万大军吃上三个月的粮草。还有兵器、甲胄、药材,应有尽有。”
她抬起头,看向萧逸尘:“他替我们准备得这么周全,我们怎么好意思,不去取呢?”
萧逸尘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呆呆地看着沐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疯子。
这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以战养战?”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身体都因为这个疯狂的念头而微微发颤。
“说对了。”沐瑶赞许地点了点头:“但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们不仅要以战养战,还要把敌人,变成我们的运输大队。”
“从现在开始,放弃所有辎重!全军轻装简行!除了武器和三日口粮,其余所有东西,全部扔掉!”
“所有步卒,每日行军不得少于八十里!骑兵一百二十里!”
“除了必要的睡眠,其余所有时间,都在赶路!”
沐瑶每说一句,萧逸尘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力气,扶着沙盘的边缘才勉强站稳。
“你……你这是在拿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在豪赌!”
“八十里!还他娘的是每日!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是在逼他们去死!”
“就算他们是铁打的,能撑到云州城下,也早就成了疲惫之师!到时候还拿什么去攻城?用牙咬吗?”
“谁说要攻城了?”沐瑶再次打断了他。
萧逸尘彻底懵了。
“不攻城?不攻城我们去云州做什么?游山玩水吗?”
“绕过去。”沐瑶的手指,在沙盘上绕过云州城,继续向东。
“张烈以为我们会在云州城下与他决一死战,他把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在城内,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那我们就让他守。”
“我们的大军,会像一阵风一样,从他眼皮子底下刮过去,让他连我们的尾巴都摸不着。”
“等他反应过来,我们早就在百里之外了。”
帅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逸尘的脑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团浆糊。
扔掉辎重、强行军、以战养战、绕过坚城……
沐瑶说的每一个词,都在疯狂地冲击着他十几年戎马生涯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这不是打仗。
这是在自杀!
“张烈不是傻子!”他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发现我们绕城而过,一定会派出骑兵追击!到时候我们前有坚城,后有追兵,腹背受敌,更是死路一条!”
“他追不上。”沐瑶的回答,简单又自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骑兵,会比他更快。”沐瑶的指尖,落在了骑兵的模型上。
“从明日起,玄甲骑三千,脱离大军,作为先锋,先行出发。”
“他们的任务不是作战,只有一个。”
“扫清我们前进道路上所有的敌方斥候和哨探,为大军开路。同时,拿下沿途所有的小型城邑和补给点,为主力部队准备好粮草和休息的营地。”
“让步兵,去追骑兵的脚印。”
“你!”萧逸尘再也忍不住,指着沐瑶的手指都在颤抖。
“让骑兵脱离步卒,孤军深入?你知不知道这在兵法上,是取死之道!一旦他们被敌军主力包围,连救援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让他们在被包围之前,撕开敌人的防线。”
“你说的轻巧!那可是张烈的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大军,很了不起吗?”沐瑶淡淡地反问。
萧逸尘被她这句话噎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这个女人沟通。
她的思维,她的逻辑,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
“王爷。”沐瑶看着他那副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终于放缓了语速。
“你打仗,看的是兵书,看的是地形,看的是双方的兵力对比。”
“而我看的,是人心。”
“你觉得张烈是个老奸巨猾的宿将,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胆小鬼。”
“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太稳了,稳到不敢犯任何错误。所以他只会把兵力收缩起来,等着我们去撞他那堵看似坚固的墙。”
“而萧景南,他远在京城,他最大的弱点,是猜忌。”
“他不会完全相信张烈,更不会把所有的兵力都交给他。他会从各地调兵,层层设防,妄图用一张大网把我们困死。”
“可他们都算错了一件事。”
沐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以为我们在第一层,其实,我们已经到了第五层。”
“他们用对待普通叛军的方式来对付我们,可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常理出牌。”
“兵贵神速。这句话,三岁小儿都懂。可真正敢把它用到极致的,千百年来,又有几人?”
“按照你的打法,稳扎稳打,我们必死无疑。因为我们耗不起。”
“可按照我的打法,行险一搏,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她走到萧逸尘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
“王爷,现在,你选一个。”
萧逸尘看着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让他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所有的愤怒、质疑、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想起了那扇被骑兵撞开的城门。
想起了自己手臂上那瞬间愈合的伤口。
想起了她坐在点将台上,淡然地说出“随时准备,填上去”时的模样。
这个女人,是个魔鬼。
一个能创造奇迹的魔鬼。
许久之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疯狂。
他转过身,对着帐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道足以让整个大周都为之震动的军令。
“来人!”
“传本王军令!”
“全军拔营!目标,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