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原本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眸,眸光倏然变得幽深莫测。长宁指尖轻颤,下意识地执起桌上的青玉盏,浅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
“既传本宫倾慕世子,若对世子一无所知,岂不教人笑话了去?”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穆轻舟闻言,清俊的眉眼微弯,优雅地颔首回应 “公主言之有理。”
他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虚按桌面,身形前倾半寸,周身的气息仿若初春初融的雪水,透着冷冽与清贵。
“不知公主想让臣从何时说起?”
低沉悦耳的嗓音裹挟着丝丝蛊惑,如羽毛般撩拨着人心。
长宁微愣,忽而展颜一笑,
“世子似乎与坊间传的大相径庭。”
穆轻舟嘴角噙着一抹笑,带着几分玩味,
“即是坊间传闻,自是不可尽信。”
长宁的笑意陡然凝固,眼底的温度瞬间褪去。
“本宫对世子为人不感兴趣,既然杜先生说世子能助我,我便信世子一次。”
她缓缓起身,裙裾扫过石凳,行至亭边,凝视着那片绚烂的绯红,沉默良久。
微风掠过枝头,几片绯红花瓣如蝶般翩然扬起。
“父皇属意陈二公子为驸马。”
她突然打破寂静,指尖轻轻掐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那花瓣娇嫩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世子可有耳闻?”
穆轻舟的目光久久停驻在长宁明艳的侧脸上,此刻她面上冷若冰霜,仿佛覆着一层寒霜。
“已然知晓。”他语气淡然。
长宁红唇微启,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那世子可有良策?”
“无”,穆轻舟简短地吐出一个字,随即起身,脚步轻盈地悄然朝长宁靠近。
长宁被这敷衍的态度惹得心头火起,蓦然旋身,刚要开口斥责:“你...”
却被突然逼近的俊颜惊得后退半步,斥责的话语卡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她慌乱地旋身错步,试图避开穆轻舟。心中满是疑惑,这人究竟是何时立于她身后的?
“公主若有示下,臣自当谨聆。”穆轻舟垂眸执礼,仿若无事发生,这般淡然,反而让长宁心底的怒意更甚。
“穆轻舟!”她咬牙唤道,声音里满是压抑的火气。
“公主何故动怒?”他抬眼时,面上尽是无辜茫然的神情。
长宁只觉喉间堵着一团灼人的热气,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竭力压制着翻涌的恼意:“穆轻舟,本宫是公主!”,
亭中陷入一片死寂。穆轻舟垂首盯着青砖上散落的几片桃花,片刻后,缓缓躬身:“是臣僭越了。”
长宁凝视着眼前低头恭顺的人,满心都是想要教训他的冲动。
半晌才忍下怒意,
“既传本宫倾慕世子,总要叫世人亲眼所见,信以为真才好。”
说罢她提步朝亭外走去,抛下一句:“世子陪本宫去林间走走吧。”
穆轻舟望向长宁的背影,眸光深沉,方才那番试探操之过急,倒叫她起了防备。
他垂首凝视青石砖上那道蜿蜒的绣鞋痕迹,那是她方才慌乱错步时留下的。嘴角扯了扯,局势紧迫,已经容不得他再循序渐进了已无时间慢慢来了。
林间小径铺满粉白残瓣,长宁的绣鞋轻轻碾过,发出细碎声响。行至弯道处,她的脚步突然顿住。
不见穆轻舟跟上,她回首。
穆轻舟见状,眼里染上笑意,提步跟上。
十里坡的桃林,千树灼灼自成烟霞,每逢春时,这里便成了少年少女们踏青游玩的胜地,亦有人趁花影摇曳,私定盟约。
长宁因着‘克夫’传闻,已有多年未曾踏入这片桃林。
此刻,耳畔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与眼前烂漫的桃花交织成一幅鲜活的春日图景。
她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眸中泛起点点涟漪,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宛如春日里悄然绽放的桃花。
两人隔着三五步距离,一前一后缓缓而行。这样若即若离的姿态,倒未引起旁人过多注意。
忽的,长宁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
“世子还未回答本宫,为何父皇不喜世子?”
穆轻舟闻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气候:
“许是因臣命不久矣。”
长宁脚下一滞,慕然转身,眉心深深蹙起,
“世子此话何意?”
穆轻舟朝长宁走进几步,不慎在意道:“公主不必忧心,臣这残躯,应当还能再活个三年五载。”
长宁瞧着他脸上的笑意,喉间泛起苦涩,抿唇不语,她没想到会是如此,许久才又问道:“为何会如此?”
穆轻舟突然旋身,径直往桃林深处走去,长宁怔愣半秒,提着裙摆小跑跟上。
还未及她喘息,便听见对方漫不经心的声音穿透花枝:“永安侯亲自下的毒。”
“永安侯?” 长宁猛然刹住脚步,绣鞋陷进松软泥土。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可是生他养他的父亲!
“公主没猜错,父亲厌弃母亲,连带也嫌恶臣。”
穆轻舟停在一株老桃树下,指尖轻抚过树皮上的疤痕,语气不见半分波澜,思绪却已回到过去,
“八岁生辰那日,他打发人端了碗甜汤过来...”
他那时应当是极为高兴的,却没想到那是一碗要他命的甜汤。
六年前,同样的生辰,同样的甜汤,不过这次是永安侯亲自捧着玉碗,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十六岁的少年望着父亲殷切的眼神,心中已然明了这场戏的剧本,若他不饮下这碗毒汤,二弟如何能顺理成章承袭世子之位?侯府的大戏如何唱下去?
于是他遂了永安侯的愿,喝下了那碗带毒的甜汤。
永安侯以为他此次必死无疑,他的确毒发了,可永安侯却不知他早将暗中调换。
他亲手调配的药,看似剧毒,实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假象。
自那之后,侯府总算清静了些。
穆轻舟回神,扯了扯嘴角,“陈年旧事,说来倒让殿下见笑了,不提也罢。”
“永安侯心肠歹毒,若不是母亲还留在侯府...”
他话音戛然而止,言外之意不言而喻,若非牵挂母亲,此生他绝不愿再踏入侯府半步。
穆轻舟回身,见长宁眉目低垂,似是情绪不佳,他弯了弯眼眸,
“若与公主完婚,搬去公主府邸,倒能救臣出这火坑,公主可愿相帮?”
长宁听到 “八岁那年送来的一碗甜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六岁时永宁宫那场惨祸历历在目。
一众宫婢因一碗甜汤丧命,而如今穆轻舟也曾被永安侯送来的甜汤毒害,当时孤立无援的他,该是多么绝望无助?
想到此处,长宁只觉心口一阵抽痛,酸涩的情绪涌上眼眶,对眼前人不禁生出几分怜惜。
恰在此时,穆轻舟的请求又让她想起杜先生所说的 “共渡难关”,刹那间,所有疑惑豁然开朗。她恍然明白,那日他欲言又止,原是因为这难以启齿的家丑。
长宁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穆轻舟,郑重承诺道:
“既已知晓此事,本宫定会助你得偿所愿。”
穆轻舟显然没料到长宁会如此干脆地应允,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屈指轻抵唇边,试图掩饰嘴角扬起的笑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望公主莫要食言。”
“世子尽可放心,本宫既已承诺,定不会反悔。” 长宁语气笃定,字字千钧。
长宁抬手折下一支桃枝在手中把玩,待要继续往往桃林绿溪方向走去,一道娇柔婉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敢问公子,可是永安侯府的穆世子?”
她与身旁的穆轻舟同时回首,就见花障后转出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少女半垂眼眸,绢帕掩唇作羞,可那目光却黏在穆轻舟身上。
长宁瞧着甚觉有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拿手中桃枝轻敲穆轻舟腰间的玉佩,调侃道:“世子好福气。”
穆轻舟反手攥住将收的桃枝,倾身朝长宁靠近,喉间溢出一阵低沉的轻笑,“臣倒觉着,公主才是臣最大的福气。”
这话里话外,满是暧昧挑逗的意味,听得长宁耳尖瞬间染上一抹红晕。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要拉开与穆轻舟之间的距离,可穆轻舟动作更快,抬手用指尖勾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泛红的耳尖,低声说道:“公主此时, 可不能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