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它盛饭,香是骨香。"当柳玉梅把第一勺白米舀进那只薄如月色的骨瓷碗时,她听见窑场外有人用瓷片刮门——那可能是恩赐,也可能是讨命的牙声。
第1章
我,柳玉梅,缩着肩,在雨里跑,像被线抽的陀螺。
男人死在三年前那场窑塌里,尸首没找全,听工头说,骨头扫进釉料匣子,烧出的瓷透亮得反光——说是能镇火。我信了这话,可人没了,小满却自小胃弱,吃一口吐十口,吐到最后,嘴里带出些亮星子,在灯下闪,像碎瓷片。
民国二十四年,浮梁早不是从前的浮梁,如今洋瓷压境,日本碗一船船运来,价贱如土,咱们这老窑烧的货堆在仓里卖不出去。窑一封,工散,米价反倒疯涨。窑工扛着铺盖去逃荒,剩下的寡妇们靠啃霉米挨日子。
前日我去药铺抓方,掌柜眼皮都不抬:“参茸断了月余,你若有钱,去汉口买。”我摸出最后两文钱,他冷笑:“这点钱,买粒药丸都不够。”
小满躺在床上,脸黄得像旧宣纸,喉间“咯咯”响,刚吐完一口混着亮渣的唾沫。我拿布擦他嘴角,指尖划过那碎屑——扎手,冷,不是沙,也不是土,倒像是……碗碴子。
他睁眼,声气飘得像雾:“娘,饿。”
这三个字,剜得我心口出血。
饿?谁不饿?可你是病根子缠身,饿一口就得呕十口。我没米,没药,更没命去换命——除了我自己。
入夜,保甲长敲锣过巷,铜锣声闷得像棺材钉进木板。“明日交窑捐!每丁三十块大洋!违者充壮丁抵!”
三十块大洋?全县最阔的商号一年流水不过百十块。我们这些窑户,如今连饭都吃不上,拿什么交?
我想起后山那个废龙窑。
十年前塌过一次,埋了七个童工,最小的才八岁。从那以后没人敢点火,可听说供桌上一直摆着一只碗——骨瓷碗。用死人骨灰掺高岭土烧成,薄如月色,声如磬鸣。老辈人讲,这碗是祭窑神的,盛饭能“如愿”。但代价是:一碗一命,三碗偿魂。
鬼话。我从前不信。
可今夜,我抱着最后一口气,踩着泥水往山上爬。
雨没歇。破伞遮不住风,湿气钻进骨头缝里。到了窑口,竟有火光从裂缝里漏出来,幽幽跳动,像是窑膛里还有火在烧。没人管的地方,哪来的火?
我摸进去。
供桌歪斜,香炉倒了,灰撒了一地。唯独那只碗,端端正正摆在中央,白中透粉,像冻住的人肉。它不沾灰,也不湿,碗底刻着一行小字,看不清,只觉那纹路像指骨压出来的。
我伸手去拿。
冰凉,却又仿佛有血温。指尖刚碰到底,“咔”一声轻响——像小孩膝盖弯了一下。
“别动!”
吼声炸在背后。我猛地回头,马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是个老头,佝偻着背,手里提着裂了缝的马灯,脸上沟壑纵横,左耳缺了半块,像是被火烧掉的。他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杖头包铁,沾着黑灰。我认得他——邱三爷,守窑三十年的老把桩匠。
早年龙窑点火,他站在窑口喊“开火”,声音能震落山灰。后来塌窑死了七个小工,他挨了上头一顿打,腿瘸了,耳朵烧残了,从此就守着这废窑,没人敢近,也没人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