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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教师联谊会的包厢里,喧闹得像一锅滚开的水。
我叫林文玉,六十七岁,刚从重点中学的历史讲台上退下来两年。此刻,我正被一群老同事围着,她们举着酒杯,脸颊泛红,说着几十年来重复了无数遍的奉承话。
「文玉啊,你可真是我们这群人里的翘楚,桃李满天下,儿女也那么有出息!」
「就是,儿子是大律师,女儿是知名作家,你这辈子,值了!」
我只是微笑着,端起茶杯,用茶水碰了碰她们的酒杯。他们不懂,一个人的人生价值,从来不是靠别人来定义的。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一个服务员探进头来,声音清脆:「请问哪位是林文玉女士?这里有您一份同城急送。」
所有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我。
我儿子苏明是律师,女儿苏晴是作家,他们要给我什么东西,一个电话就够了,何必用上这种加急服务。
我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个扁平的牛皮纸文件袋。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打印标签:林文玉(收)。
我撕开封口,指尖触到一片干枯的粗糙。
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
是一片被压得极扁的枫叶,红得像凝固的血。枫叶下面,是一张被烧掉了一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并肩站着,笑得灿烂。那姑娘是我,五十年前的我。
而那个少年……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江枫。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刀,猛地插进我早已古井无波的心脏,再狠狠一搅。五十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把他连同那段岁月一起埋葬了。
照片的另一半被烧得焦黑,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被拉长的影子,像一个鬼魅,扒在我和江枫的身上。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被抽离了,我耳边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文玉,怎么了?谁寄来的?」旁边的老李关切地问。
我猛地攥紧手心,那片干枯的枫叶被捏得粉碎。我抬起头,对众人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没什么,一个学生寄来的老照片,人老了,怀旧罢了。」
我将那残破的照片和枫叶碎屑胡乱塞回文件袋,借口不胜酒力,在众人诧异的挽留声中,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酒店。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进书房,将那张残破的照片放在台灯下。
灯光照亮了照片上每一丝细节。我和江枫身后,那片位于黑龙江的白桦林。我们脚下,是北大荒的黑土地。那是我们作为知青下乡的地方,也是我们爱情萌芽和终结的地方。
最后一面,是在农场的打谷场上,他双眼通红,攥着拳头,一字一句地问我:「林文玉,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被他毫无来由的质问激怒,冷冷地回了一句:「是,我从来就没看上你,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就这样,一句赌气的话,斩断了我们所有的未来。
第二天,他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回了城,有人说他去了更远的地方。他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无音讯。
而我,带着这根刺,活了五十年。
现在,这张照片,这片枫叶,是谁寄来的?是江枫吗?他想告诉我什么?那个被烧掉的角落,原本站着谁?那个鬼魅般的影子,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