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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坳的秋意是浸在露水里的。
天刚蒙蒙亮,田埂上的霜气还没散,像撒了把碎盐,白得晃眼。李秀莲的布鞋踩上去,“咯吱”一声轻响,细碎的白便沾在裤脚,被晨露浸得发潮,贴在脚踝上,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二十八岁的她,肩背比同龄妇人宽厚些,那是常年扛锄头磨出的模样——肩颈处的肌肉硬邦邦的,像是结了层痂,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皮肤,早已不觉得痒。
她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疤:有扛柴火时被树枝划的,有收麦子时被镰刀碰的,还有几道青紫色的印子,是前些天王大柱输了钱,用烟杆戳出来的。
秀莲自幼爹娘走得早,她在叔婶的屋檐下熬到十八岁。
婶子的话像针,总在饭桌上扎她:“姑娘家大了,总不能一直赖着,得找个婆家才是正途。”
后来媒人领着王大柱上门,那男人生得五大三粗,咧嘴笑时露出两颗黄牙,却拍着胸脯说“保证让秀莲不受委屈”。
她当时红着眼眶点头,以为嫁了人便能有个家,却不知是从一个屋檐下,跳进了另一处火坑。
王大柱的力气全用在村口赌摊和酒桌上。地里的活计,十成里有九成压在秀莲肩上。天不亮她就得扛着锄头出门,露水打湿了裤脚,太阳爬上山头时,后背的汗已经洇透了布褂,贴在背上黏糊糊的。日头坠山时,她得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回家。
那担子一头是刚割的稻草,一头是捡的柴火,扁担压在肩上,勒出红通通的印子,每走一步都咯吱响,秀莲的身体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被慢慢累垮。
等回到家,迎接她的,往往是王大柱的醉骂,输了钱的巴掌带着酒气落在她脸上、背上,火辣辣地疼。
她没娘家可回,委屈便像田埂上的草,默默在心里长了一茬又一茬,风一吹,就痒得人心慌。但日子该过还得过,秀莲就这么苦苦熬着。
这年深秋,伏牛山上的枫叶红得像燃着的火,漫山遍野地烧着,把半边天染得通红。山腰的红薯该刨了,那是家里过冬的口粮,秀莲不敢耽误。她揣了昨天剩下的两个冷窝头,这窝头硬邦邦的,咬一口能硌着牙…又灌了壶凉水,扛起锄头往山上走。
山路不好走,满是碎石和落叶,她走得小心翼翼,鞋底的补丁蹭着石头,发出“沙沙”的响。
半个时辰的路,露水把裤脚浸得透湿,寒气顺着毛孔往里钻,膝盖以下都是麻的。
秀莲走的快到山坳时,一阵“呜呜”的哀叫钻进耳朵。那声音比小狗尖细,带着股绝望的颤音,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秀莲心上。
她停下脚步,把锄头往地上一放,循着声音找去。
老槐树下的草丛里,卧着只半大的狐狸。青灰色的毛沾着血污和泥土,乱糟糟地纠结着,左后腿被个生锈的铁夹子咬得死死的——那夹子的齿口嵌进肉里,伤口正往外渗着血,红得发黑,周围的毛都被血黏成了疙瘩。
狐狸的耳朵耷拉着,琥珀色的眼睛里裹着泪似的,又怕又疼,见她过来,身子抖得像筛糠,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小狐狸,别怕。”秀莲蹲下身,声音放得像棉花般软。她慢慢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见狐狸只是抖了抖,没龇牙,也没往后缩,才轻轻摸了摸它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