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遗物到付
收到父亲遗物的那天,义乌的天空照例是那种被无数货机尾气和不锈钢粉尘混合成的、愁云惨淡的灰蓝色。那蓝色浑浊得很,像是谁把一桶劣质油漆泼在了脏抹布上,太阳有气无力地嵌在当中,像个没煎熟的荷包蛋黄。我蹲在国际商贸城三区D座2836摊位门口,啃着一个冷掉的馒头,看着眼前的人流车流。拉货的小推车轱辘发出濒死的尖叫,各国语言混杂着义乌土话、各地方言,吵得人脑仁疼。空气里是橡胶、塑料、新印刷的纸箱和汗味混合的独特气息,这是义乌的味道,金钱和汗水发酵的味道。
快递小哥的电三轮一个急刹停在我面前,溅起一点泥水。他嗓门洪亮,带着长期喊话特有的沙哑:“赵前进!签收!到付,五十!”他递过来一个鞋盒子大小、积满灰尘、边角磕得露出白色瓦楞纸的纸箱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邪火混着酸楚直冲脑门。我那便宜老爹,赵大前进,走都走得这么不干脆。两个月前,他在去广州催货的火车上,说是突发急病,人就没了。那边派出所通知我去处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捧回来个轻飘飘的骨灰盒。这倒好,过了俩月,又冒出来个到付的遗物?我咬着后槽牙,摸出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心里把这不靠谱的老头又翻来覆去骂了几遍。他这辈子,就像他宝贝的那些“暗语”,云山雾罩,没给过我几天踏实日子。
摊位隔壁做手机配件批发的王大姐探出头,八卦地问:“小前进,啥好东西啊?你爸给你留了金元宝?”
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姐,您瞧这包装,像有金元宝的样儿吗?八成是些没用的老古董。”
2 道晴之谜
打发走快递小哥,我把箱子抱进我这屁大点的摊位。摊位小得转个身都费劲,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几本过时的外语词典、几张世界地图,主要业务是帮人翻译点产品说明书、合同文件,或者给迷路的老外指个厕所,赚点零碎钱糊口。老爹在世时,总吹嘘他那个叫“道晴”的行当多么神秘、多么厉害,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能“见人所不见,晴雨先知”。可我眼里,他就是个不着调的信息掮客,靠些故弄玄虚的“暗语”混饭吃,远不如王大姐卖数据线实在。
用剪刀划开胶带,一股浓烈的樟脑丸混合着廉价烟草和纸张霉变的味道冲出来。箱子里的东西寒酸得让我心酸:几件领口都洗变形了的老头衫,一件印着“义乌小商品博览会”的褪色文化衫;半瓶浑浊的江西土烧,瓶盖都没拧紧;一本封面快掉光、页码散乱、用各种颜色的糖纸、烟盒纸当书签的破笔记本,封面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义乌民间商贸隐语实录》,这就是他常说的“鸡毛换糖”密码本;还有一只锈迹斑斑、漆皮剥落的凤凰牌口琴,据说是他当年摇着拨浪鼓、挑着担子“鸡毛换糖”时,用来吸引大姑娘小媳妇的利器。
我叹了口气,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也灭了。就这些破烂,连卖废纸都嫌占地方。我胡乱扒拉着,手指在箱子底部摸到一个硬疙瘩,用旧报纸裹了好几层。拆开来,是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老式黄铜算盘。算盘框角磨得溜光,露出暗红的铜底,黑色的算珠油亮亮的,像是被无数遍摩挲盘出了包浆。算盘框的一角,刻着两个几乎被磨平的篆体小字:“道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