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微微侧头,耳朵精准地捕捉到我的方位,但他的脸依旧朝着画的方向。“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磨损严重的旧磁带,却又奇异地清晰,“还有别的人吗?”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这条廊道冷清得像是被整个美术馆遗忘了。
“没有了。”我老实回答,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浓。一个盲人,怎么会精准地找到这里,并对这样一幅纯粹视觉性的,而且极端抽象的画作产生兴趣?甚至还用了“不舒服”这个词?
“它就在那儿,”老者仿佛能看穿我的疑虑,用盲杖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地面,指向画作的方位,“那股子劲儿,隔老远就能感觉到。混乱,吵嚷,支离破碎,像一锅煮烂又冻僵的粥。”
他的形容古怪却贴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幅画,那些冲突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在他的描述下,仿佛真的开始蠕动,发出无声的尖啸。
“您…能‘感觉’到画?”我试探着问,感觉自己的问题蠢得可以。
老者嘴角的皱纹似乎牵动了一下,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奈的疲惫。“年轻人,眼睛,是最会骗人的东西。它们只给你看它们想让你看的,或者说,只给你看你能‘承受’的。”他顿了顿,墨镜后的虚无似乎凝视着那幅画,“而这东西,它不考虑你能否‘承受’。它只是‘存在’,以其本来的样子。”
我完全糊涂了:“本来的样子?这不就是一幅抽象画吗?就像康定斯基、蒙德里安他们画的那样。虽然,虽然画得确实有点……”
“抽象?”老者打断我,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你觉得康定斯基画的只是色彩的组合?蒙德里安追求的只是纯粹的和谐?还是觉得毕加索把人拆开又拼起来,只是为了好玩?”他缓缓摇头,“他们…比大多数人幸运,也更不幸。他们瞥见了‘真实’的边角,惊鸿一瞥,就足以重塑他们的整个世界。他们的画布,是惊魂未定时的呓语,是试图用我们能理解的符号,去记录那根本无法记录之物的,绝望尝试。”
老人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这些话已经憋了很久。
我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提到了那些名字,那些我刚刚用以类比的大师名字。此刻以他的口吻,仿佛是在说一个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感,特别是“真实”一词,让我想起之前对作者参考模特的胡思乱想。
气氛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您什么意思?什么真实?”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仿佛害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
老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权衡接下来的话我是否能承受得住。那无处不在的檀香底下,那丝微腥的气息似乎浓郁了一点点。
我眼神坚定地注视着他(即使他看不到),“请您继续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好吧...我们活在一个巨大的‘包装’里,孩子。”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更像是一种气流摩擦般的低语,“一层薄薄的、漂亮的、逻辑自洽的‘包装’。它把那些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东西,整齐地排列起来,翻译成颜色、形状、声音、触感……翻译成我们能理解的‘现实’。就像……”他似乎在记忆中搜索着一个恰当的比喻,“就像给一头无法名状的巨大怪物披上了一层精美的刺绣绸缎,我们便以为自己活在一个由绸缎花纹构成的世界里,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