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从四年前起的每个周五,林呈州都会送给我一束花,17朵,不多不少。
每每我都会感动无比。
每次他都深情地告诉我:17朵花,代表着相伴一生。
可后来,我偶然刷到一篇解释花语的帖子。
我盯着屏幕上推送的内容。
一生只送17朵花,是相伴一生。
但是连续四年每次都送17朵花,还寓意着两人好聚好散。
原来我的丈夫,已经蓄谋这么久了。
1
在感情上,林呈州是一个极其注重仪式感与细节的人。
在一起六年,所有关于我的事,他都亲力亲为,细枝末节也精心布置。
曾经,他本要在音乐会求婚,却又发现有许多失意情歌,悻悻地取消计划。
事后,他还被朋友取笑玄学恋爱脑。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他最是享受我被他感动的成就感。
所以,如果他真心送我花,绝对不会送有“不祥”寓意的花数。
因此,每周五一次的送花,只是为了见帮他选花的人而已。
我惊出冷汗,看见瓶子里红色的花,化作了一张张嘲笑我一无所知的鬼脸。
下意识地,我赤足跑出房间。
与此同时,玄关传来声响。
我与回家的林呈州撞个满怀。
想来我的脸色难看至极。
误以为我感冒加重,林呈州脸上闪过急切,匆忙扔掉新花,将掌心贴在我的额头试探。
“老婆,地板多凉,怎么打起赤脚了。”
微凉的触感让他放下了心,他将我拦腰抱起,小心翼翼地送到沙发上,才回身去捡花。
从花束里掉出一张小小的贺卡,我看到他明显动作一顿。
“是什么?”
我询问的语气有些急促,但林呈州并未察觉。
“普通的贺卡,应该是店员顺手放上的。”
他很随意地将贺卡丢进垃圾桶,将花放在了茶几上。
“......还以为有什么特别呢。”
他以为我在失落,一边含笑说着,一边取来一条毛毯,俯身仔仔细细地将我拢住,“手也这么凉,你啊,总是让我有操不完的心。”
望着他为我忙碌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早上在医院时,他不肯离开我去公司。
当时,有一通电话打进来,接起的时侯,里面隐约传来一声“爸爸”,轻的犹如幻觉。
他说是陈秘书询问早会的事。
“这辈子都败给你了,我不在果然不行,早上就不该听你的,应该叫小陈把会议推掉......”
温热的杯沿抵在我的唇畔,他眼中的温柔专注,犹如澄净的海面,倒影出的都是我的模样,叫人不忍怀疑。
“陈秘书,也不小了,结婚了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摇头,“前阵子倒是听她提过,快订婚了。”
“......”
瞬间,我的心又沉回海底。
2
我从垃圾桶里翻出了被丢掉的贺卡。
贺卡背面印着一句“商业性”的情诗,正面则是店名和logo。
我尝试在网上搜索名为“初见知意”的花店,很快就找到了店主的信息。
注册了一个小号,我才进入id名“轻舟不知意”的主页。
微博总数不多,记录着她的日常生活。
我点开她的置顶。
“宝贝终于入学了,爸爸全程护送,今天起,做一个勇敢的小大人吧。”
配图是孩子与画面外的男人牵手的背影。
“还是爸爸有办法,宝贝不想上学,爸爸说如果他去上学,就每周末都带他去游乐园。”
“旅行归家,宝贝第一时间扑向了爸爸,唉,有了爸爸就忘了妈妈,没良心的小混蛋。”
“爸爸忘了约定,宝贝很生气。我也是。”
......
俨然一个家庭幸福的宝妈博主。
就在我颤抖着手一条条向下翻时,她正好更新了动态。
“昨天是这几年来最棒的生日,宝贝和爱人都在身边。”
配图是和谐的一家三口,男主没有露脸,只有一只切蛋糕的手。
戴着一枚由我亲手设计的婚戒。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我盯着照片上看起来六七岁的男孩,不觉间咬破了舌头,满是腥气。
从追我到结婚,七年来,林呈州无微不至,彼此之间的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归于平淡,朋友都说他对我宠上天,恐怕连命都会给我。
这就是愿意把命交给我的男人。
与我在一起的这些年,他一直都在跟别人劈腿,甚至孩子都更早落地。
如果不是凑巧刷到了花语科普帖,恐怕我还会继续被蒙在鼓里,做着爱情美满的幻梦。
好恶心!
我试图将潮水般的轰鸣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但汹涌的情绪加重了病体的负担,痉挛的感觉挣扎着冒出身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究是忍不住,到厕所吐得昏天黑地。
3
我托闺蜜卢淇帮忙,找了一个靠谱的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收集到了多张照片和资料。
原来花店主人叫做安姝意。
她与林呈州的关系,比我预料中的更亲密,从高中到大学都在一起,是学校里颇有名气的金童玉女。
安姝意九年前出国,五年前回国,带回了一个三岁的儿子。
算算时间,如果真是林呈州的孩子,还是经典的“白月光带球跑”小说情节,原来,我才是那个打乱剧情的意外角色。
“她出国后,与国内断了联系,由于时间太短,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查到。”
“不用查了,我并不想知道,当年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将这份资料翻看许久,我逐渐适应了胸中密密麻麻的疼痛,变得出奇平静。
平静得让我恍惚怀疑,过去的一周是一场醒来就会遗忘的噩梦。
抑或是,其实我已经对林呈州没了感情,才能够在此时,面不改色地坐在咖啡厅里,分析他们的过往,以及我的未来。
我的话让私家侦探有些意外。
但我确实不在乎,他们早年间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林呈州和他的朋友们,都对这个“前女友”闭口不提。
再多的探究,也挽不回已经形成的背叛。
与其继续纠缠,将自己推向更痛苦的深渊,还不如忍一时短痛,收集好证据,放过自己,一拍两散。
我收好所有照片和资料,给私家侦探付了尾款。
私家侦探忽然去而复返,“对了,她的那个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去年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什么?”我一时听不懂她没头没尾的话。
“这个消息,和尹小姐你让我调查的方向,没什么关系,所以没有写在给你的资料上。”
我感到奇怪,“那你为何又特意回来告诉我?”
私家侦探不好意思地挠头,“就是一种感觉,冥冥之中,感觉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感觉......”
“侦探的直觉。不过,其实也有用的,因为我看尹小姐你是在收集证据吧,调查一下对方的流水,或许那手术费,也是夫妻共同财产呢。”
“有道理,确实很有用,毕竟是额外的消息,要加钱吗?”
望着她脸上纠结又微妙的关心,我连日来的苦涩压抑,竟莫名减轻了几分。
“免费的!”
她被我的玩笑逗笑,态度也不再像最初那样,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而拘束恭谨,“以后再有要调查的事,继续找我就行啦,包您满意的!”
以后?
喝着冰凉苦涩的咖啡,我自嘲地低下头。
不会再有以后了。
4
等到林呈州带着奥特曼玩具进了花店,我不紧不慢地离开餐厅,来到门口静静地等他出来。
“老婆?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起来神色如常,推门的手顿住,包装袋随着他下意识收紧的指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果不是我一直在观察他,几乎看不出异样。
“卢淇非要约我。”
巧合的是,卢淇新就职的律所也在附近,林呈州知道我很久没有和她见面。
我若无其事地接过他手中的花,“原来,你总买花的花店,是这个样子。”
“我最近才来这家店......”
他仍旧把着门,不动声色地侧身,想要挡住我的视线。
但安姝意的影子已经贴在他的背后。
等到我的视线扫过去,她才换上不冷不热的营业性微笑,“欢迎光临,是尹小姐吧?”
“你认识我?”
其实她比林呈州要更早看见我。
原本,我还在思考,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可当她假装对我视而不见时,我几乎能以肯定,那17朵花,是她有意为之的隐晦挑衅。
“林先生是我的常客,我听林先生提起过您。”
安姝意别有深意地看了林呈州一眼,“尹小姐真有福气,有林先生这么好的伴侣。”
她的话让我没忍住轻笑出声,“福气?因为总给我买花么,他这样的长期客户,其实应该是花店的福气吧。”
“老婆!”林呈州用力揽住我,“要下雨了,你上周刚刚发过烧,又穿得这么少,咱们早点回家吧。”
盯着林呈州的手,安姝意笑容顿时僵硬了几分,“林先生真是很会照顾人,尹小姐,你说是不是?”
“......算是吧。”
在林呈州期待的眼神中,我不咸不淡地回应。
没有得到夸赞,林呈州的脸垮了下去。
而见林呈州没领会自己的话外之音,他的情绪也被我的话牵动,安姝意神情暗淡。
但随即她又忽然举起手机,“尹小姐,今天我要闭店了,不如加个微信吧,以后,如果尹小姐也想订花,更方便一些。”
我看到她眼中透露出得意的光。
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招数,但我能猜到她加我微信的目的。
我当然会让她如愿。
毕竟,她应该可以为我六年婚姻的补偿,贡献出一份证据。
“好啊。”
5
“不是说最近才去那家店吗?”
沉默一路,进家门后,我突然发问。
“开店的人,不都爱说‘常来’么。”
林呈州从容地找好了借口,语气如常,“不过,她确实是我高中同学。前段时间同学会碰见,才知道她开了花店。”
说着,他凑到我身边,温柔地捧住我的脸,“对不起,怕你多想,才没和你说。”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他。
“你没有骗我吗?”
“我怎么会骗你。”他举起手向我表忠心,“老婆,我发誓,余生绝对不会对尹念有一丁点隐瞒。”
是“余生”,不是“从前”,更不是“从未”。
“......油腔滑调。”
拍开他的手,我错开视线,避免快要溢出的失望被发现。
“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他略带委屈地从背后贴上来,双手将我圈进怀里,每次发生摩擦,他就变得执拗又粘人。
“别闹......”
我身体一僵,偏头躲开,他立刻追过来吻我侧颈,又急又重,像是要证明什么。
我继续避开了他追过来的唇,他呼吸一滞,索性含住我耳垂,“老婆,我们好久没有......”
这招以前对我百试百灵,此刻却激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先去洗澡。”
按住他得寸进尺的手,我将他推进浴室,关门的瞬间,如释重负。
手机忽然轻轻震动,消息弹出的时间,堪称巧妙。
“亲爱的替身小姐,已经收了这么久十七朵花,你还要霸占呈州多久?”
替身?
霎时我的呼吸紧促,但立刻便冷静下来。
从本人和她的生活记录上看,我与她完全是两种风格。
她看起来清纯甜美,而我虽然谈不上女强人,却实在算不上温婉柔顺。
林呈州绝不可能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所谓的替身,应该只是她想激怒我的小把戏罢了。
看来,经过四年的消磨,她的耐心,已经荡然无存。
6
没有回消息,我直接点开了安姝意的朋友圈。
朋友圈里,林呈州妈妈的头像赫然出现在点赞列表。
那照片还是我在孕检前,帮她拍的,当时的她激动地落泪,搂着我说:“念念,我们阿州能找到你这样的妻子,是祖上积了德啊。”
如今,这个头像悬在安姝意儿子的生日照片下面,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难怪婆婆她对岁岁的感情会变淡,原来还有一个孙子填补空缺......
可是,我的岁宝她那么聪明可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使,旁人怎么代替得了?
想到我的岁宝,我不禁恍神,手指机械地往下滑。
就在这时,一张医院的照片让我一愣。
我死死盯着照片拍摄的日期,这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记忆像尖刀一样划开了我的心脏......
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第2章 2
因为我的岁宝......也是在那一天,在那家医院,永远离开了我。
当时我正在出差,岁宝说想看真正的城堡,林呈州便临时起意,带她去了国外。
半夜时,我突然接到电话,岁宝因为严重的迟发性过敏,正在抢救。
等到我疯了一样赶过去,却只看到毫无血色的林呈州和一张白布。
“对不起......念念,对不起......” 他紧紧抱住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想见岁岁最后一面,但林呈州死死抱住我,不让我靠近岁宝小小的身体。
“别看了......求你,别看了......都是我的错,念念,都是我的错......”
最终,因为过于激动,我几近崩溃,被医生打了镇静剂后,彻底不省人事。
后来,岁宝遗体回国的手续出了问题,只能被火化后才能回来。
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见到她离开的样子。
而现在——
安姝意的朋友圈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没有骗我,宝贝终于等到合适的心脏供体,煎熬了9个小时,手术成功了!”
没有说“他”是谁。
可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当真是巧合吗?
私家侦探的话浮现在耳边。
“冥冥之中,感觉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一个恐怖的猜测,令我毛骨悚然。
死死攥着手机,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空气变得黏稠,牢牢堵在气管里,肺中却又像被扎进千万根细针,一呼一吸之间,拉扯出铁锈味的血腥气。
浴室的水声停了,林呈州擦着头发走出来,看到我的状态,脸色骤变。
“念念?!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
他冲过来,翻开床头柜的抽屉,手忙脚乱地倒出药片。
我挣扎着从漆黑的深海爬上礁石,驱使着自己抓住林呈州的手,声音发颤。
“我......我想岁宝了。”
林呈州的沉默,如同举起巨石,将我二度砸进不见底的深渊。
7
林呈州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菜单过于眼熟——交往之后,第一次在他家中约会时,他便亲自下厨为我做了这些东西。
我第一次发现,林呈州虚伪进了骨子里。
难道他以为,重现最初的场景,一切便能重头来过吗?
“老婆,结婚纪念日礼物。”
他递过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宝石项链,价值不菲,工艺精湛,璀璨得仿佛装着一片星空。
“喜欢吗?”
我盯着掌心的星空,喉咙发紧。
“岁宝喜欢星星。你说过,她总想去天文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我的错。如果那天我没给她买那个面包......”
林呈州没预料到我会提起女儿,自上次我病发后,这些天我情绪稳定,神色如常。
“......念念,不是你的错。”
怔了怔,他声音沙哑,但斩钉截铁,“是我没告诉你她对花生过敏。”
我摇头,固执道:“不,是我......我连她过敏都不知道,我算什么母亲?”
“念念!”他突然抬高声音,筷子“哐当”一声掉在盘子上,“够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快一年了......念念。” 他声音发颤地向我哀求,“你能不能......能不能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僵住了。
下一秒,他颓然跌坐回椅子上,伸手来抓我的手腕。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受不了看你这样折磨自己。”
他的掌心很烫,指节用力到泛白,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念念,全都是我的错,我只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也,也别离开我......求你。”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觉得荒谬——明明是他骗了我,明明是他藏着另一个家庭,明明......岁宝的死,可能根本不是意外。
可他现在,却表现得像是最痛苦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是一串数字号码,但显然他对那串号码并不陌生。
恰好我也是——是安姝意的电话。
林呈州没立刻接,我不禁想给他颁发奥斯卡最佳演技奖。
“你接电话吧。”我轻声示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点头。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尖锐又急促。
林呈州下意识转身掩饰表情。
“合同出了问题,我得去一趟公司。”他抓起外套,语速飞快,“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
临走,他俯身想吻我的额头,我偏头避开。
他的动作僵在半空,最终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
“等我。”
“......”
我目送他的车驶出车库,手机收到安姝意发来的毫无营养的消息。
我知道他今天肯定回不来。
不过没关系。
我将离婚协议仔细装好——他不回来,我便过去。
8
林呈州和安姝意正在僵持。
“你怎么能拿孩子的安危骗我?”
林呈州带着明显的怒意开口,“安姝意,你疯了吗?”
“你明明说过会永远照顾我们!”她顿时红了眼圈,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林呈州,难道现在的你,连承认爱我都不敢了吗?”
“安姝意,当初你回来找我时,我就已经和你讲清楚了。” 林呈州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在你一走了之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我不信!你明明最爱的是我!”她突然拔高声音,“不然为什么我一求你,你就去让尹念生——”
“够了!”林呈州猛地推开了她,转身之际,对上了我毫无波动的目光,瞳孔猛地收缩。
推开门,我晃了晃手中的文件夹:“......只是同学开花店?公司的合同出了问题?”
他脸色煞白,几乎是本能地朝我迈了一步,“老婆,我可以解释!我和她在九年前就结束了,我不知道她当初怀了我的孩子,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才......”
“不用再解释了。”平静地打断他,我抽出离婚协议递过去,“签字吧。”
看清“离婚协议”四个字,他愣了好久,突然发疯似的夺过协议,几下撕得粉碎,“我不会离婚!我娶了你就会负责一辈子,念念你信我,相遇后我心里就只有你——”
安姝意愕然地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高傲冷静的林呈州,此刻几乎是失态地半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一遍遍重复:“我只爱你......念念,我只爱你......”
脚边散落着雪花一般的碎纸片,仿佛在嘲笑她的期待也是无望的荒唐幻想。
“滚出去!”安姝意失声尖叫着,抓起桌上的花瓶砸过来,“都给我滚!”
林呈州起身将我护住,飞溅的渣子划破了林呈州的手背,他却只顾着用外套裹着我,半拖半抱地将我带出花店。
“回家。”他把我塞进副驾驶的动作近乎粗暴,安全带扣上的咔嗒声像手铐,“我们回家慢慢说。”
9
没有找到时机,我只好沉默地望向车窗外快速向后掠去的树影,不断回想安姝意那句没说完的话。
“我一求你,你就让尹念生——”
生什么?
我攥紧安全带,隐约觉得,真相可能比我猜测得还要更加残忍。
必须要暂缓离婚计划——我的女儿,不可以死得不明不白。
“念念,我和她真的没有别的关系。”
到家后,林呈州竭力向我解释,,“九年前就分手了,我并不知道当时她已经怀孕。”
“四年前,她才回国找到我。”他懊悔地揪着头发,“突然多出一个儿子,我......我吓坏了,我怕你知道后,不要我了。”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孩子,说到底,无论我知不知道,愿不愿意,都终究负有责任。于是我帮安姝意开了那家花店谋生。”
见我无动于衷,他不禁握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如同要把我的骨头捏碎,眼底光亮得吓人。
“念念,我发誓,从未和任何人有过逾矩的想法和行为!求你相信我,不要离开我,我们不离婚,好不好?”
他一心自证“清白”,但我越听越恶寒——安姝意的孩子需要他负责,可他却没有想过,我的岁宝,也是他的孩子。
我又开始反胃了,可是为了岁宝,我必须逼着自己将戏演下去。
“......我相信你。”
他猛地抬头,欣喜地抱住我,没看见我垂在身侧的手,正死死掐着掌心。
但我语言上的相信,并未打消他的疑虑。
林呈州不再去上班,像个影子一样跟着我,连我去洗手间都要守在门外,如此过了半个多月,他才敢相信我真的“原谅”了他,对我放松了警惕。
也就是这时,同样沉寂了许久的安姝意,约我见面。
10
“我和呈州的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搅着杯子里的拉花,丝毫看不出担忧,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儿子已经手术成功,还是因为此时儿子的病,只是她用来刺激我的工具。
“我告诉呈州,如果不换心脏,小航活不过七岁。我求他帮帮我,只要能让我留住孩子,我什么都不要。”
顿了顿,她将身体倾向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并不是有钱就能解决所有燃眉之急。尹小姐,你知道想要等到一个合适的心脏,有多困难吗?”
“我只是稍加暗示,呈州就说——”
安姝得松开勺子,撞在杯壁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半抬的眉眼满是得意,“他说,他有办法找到心脏......只需要尹小姐你,生下一个孩子。”
我的手指紧得几乎要嵌入杯子,用尽所有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将咖啡泼在她脸上的愤怒。
“听说,尹小姐精神状态不佳,你为什么不放过呈州,也放过自己,给彼此一条生路呢。”
安姝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生怕错过我即将崩溃的任何细节,“尹小姐,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他爱你,绝不会如此对你们的孩子。呈州爱的根本是我。”
“......你说完了?”
瞥见我缓缓拿出录音笔,安姝意的得意凝固。
“你最好祈祷,不要明天就在网上听见自己喋喋不休的嘴脸。”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了,作为合法夫妻,我有权追回林呈州给你开花店的钱。”
咖啡终究是泼在了她的脸上。
我无视身后的尖叫声,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出了咖啡厅。
11
结婚后,我和林呈州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
当时他刚刚接替他妈妈掌管公司,虽然凭借着出色的能力,很快崭露头角,但终究是资历浅,根基不稳。
而我也刚刚创立自己的工作室,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生育子女的事。
直到四年前,婆婆先按捺不住,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膝下寂寞,对我们催生。
当时林呈州已经成为商业新贵,我的工作室也慢慢步入正轨,虽然我还想再多关注事业,但一来他妈妈待我极好,二来林呈州向我保证,孩子生下来由他照料,凭着对他们的信任与爱,我怀上了岁宝。
得知我怀孕,本就对我无微不至的林呈州,对我更是呵护备至。
我孕反严重,胃口不好,他就亲自下厨,餐餐精细。
要产检,他日子记得比我都牢固,提前推掉工作,说要参与孩子的成长。
怀孕到最后两个月时,他干脆居家办公,只为了能及时照料我的生活。
空闲之余,他常常翻字典,我们商量许久,为即将到来的孩子取名“欢岁”或“欢朝”,寓意“岁岁朝朝欢欣幸福”。
岁宝出生后,林呈州还大力支持我的工作室发展,甚至为我的工作室注入了一笔资金。
事业变得忙碌令我分身乏术,没有太多的精力照顾岁宝,林呈州兑现承诺,全面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我以为他是真心为我的个人发展和我们的孩子欣喜。
谁能想到,事实是他只是想减少我对岁宝的关注,而我的孩子根本没有“岁岁朝朝”,他的父亲,从她孕育之初,就在算计她的心脏!
12
我又找到了私家侦探。
她通过国外的朋友关系,成功为我拍摄到了安姝意儿子做手术的资料。
捐献同意书上,果然签着林呈州的名字。
但能偷拍到资料,已经是极限了,无法通过有效的渠道,让医院为此作证,并且在当地,只要有一方监护人签字,就可以进行器官捐献。
我本就没抱有希望,可当亲口听见卢淇说无法立案时,还是心如刀绞。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假如当初我能够坚强一点,能够不顾一切地突破拦阻,看到岁宝的遗体,或许还存在一丝立案的可能,如今,所有的证据都伴随着岁宝的骨灰消失了。
“念念......”
卢淇握住我的手,想要给我一些支撑,“要不你搬出来,和我一起住吧,我照顾你。离婚协议我重新拟,财产分割我会帮你争取到最大利益,至少别让自己再陷进去了。”
“......我没事的。”
握着录音笔,我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我不甘心。
这份录音能做得,也仅仅是让他们暂时陷入困境。以林呈州的能力,处理这样的公关危机,化险为夷,并不是难事。
可我无法容忍他们余生逍遥。
绝望之际,私家侦探发来的新消息,再次将我从溺水的边缘带回来。
“尹小姐,我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她发来几张照片,是安姝意当年在国外社交账号的截图。
她和一个年轻男人的亲密合照,时间在林呈州和她“分手”后不久。
“她当年离开,是因为她出轨了一个酒吧打工的大学生,后来她追着对方出国,同居三年,直到对方攀上美国富婆甩了她。”
“还有更精彩的。”
跟着私家侦探又发来一份文件,“我偷偷收集了和那个孩子的DNA样本,托人做了检测。”
我点开报告,直接滑到最后一行——
“经检测,排除林呈州为林思航的生物学父亲。”
我盯着那行字,放声大笑的模样有些癫狂。
卢淇被我笑得发毛,“你没事吧?”
“我没事。”
我抹掉眼泪,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比公开录音更好的报复办法。”
13
我学会了演戏。
林呈州对我的讨好,我照单全收,并慢慢地释放出“心软”的信号。
从不再抗拒他的触碰,到接受他的照料,再到他半夜惊醒,下意识伸手确认我还在不在时,回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渐渐地,他放下心,开始相信我原谅了他,以为这场风暴已经过去。
于是我将岁宝最喜欢的发卡别在窗帘上,将她最爱的那本童话书,摆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在玄关摆她常穿的小兔子同款成人拖鞋......
看似我再也不提岁宝,但痕迹如影随形地提醒着林呈州,为了不刺激我,他不敢直接扔掉,每次看到都会浑身僵硬,眼神闪烁,然后找借口将东西收起来。
他心虚到寝食难安,可我只觉得还远远不够。
岁宝的祭日终于到了。
我要林呈州去买岁宝最爱的玩偶,趁着他出门,将离婚协议与亲子鉴定书交给跑腿小哥,然后将行李箱搬上了卢淇的车。
事情发酵得比我想象中还快。
婆婆没有打电话通知林呈州,直接杀到了安姝意的家里。
林呈州接到电话时,刚刚从墓园出来。
电话里,林思航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奶奶和妈妈打起来了!我好害怕,你快来啊!”
林呈州明显脸色骤变,但是当他看到身边的我,变得迟疑。
听着那头混乱的声音,我声音很轻,“你去吧,不管怎么说,祸不及孩子。我叫卢淇来接我。”
“念念......”
林呈州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最终什么都没说,开车而去。
他当然不知道,卢淇早就已经在墓园附近等我了。
当我搬进早就准备好的新家时,私家侦探的视频也传了过来。
我没想到她居然去蹲守安姝意,并把林呈州妈妈与安姝意打架的全程都拍了下来。
视频里,婆婆抓着安姝意的头发,声嘶力竭:
“当年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才一直不同意我儿子和你交往,你这个贱人,害完我儿子,还害了我孙女,还我孙女命来!”
安姝意的尖叫混着孩子的哭声炸开。
镜头剧烈晃动间,林呈州冲进来,被婆婆劈头甩了一耳光,“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蠢的儿子!当初我就不同意你瞒着念念,你还我孙女!”
林呈州看见林思航瘫坐在地上,顿时又惊又急,“妈!你干什么?小航不能受刺激......”
“什么小航,别恶心我,你自己看!”
婆婆甩出亲子鉴定,“这贱人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可欢岁......欢岁是你的亲骨肉啊!”
林呈州像被雷劈中,错愕地接过那份亲子鉴定书。
安姝意扑过去抓他的裤腿:“呈州,你听我解释......”
他猛地后退,看清楚上面的字后,再抬头时,眼神凶狠得像在看死人。
视频戛然而止。
可我并没有一丝快意,因为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才是永无止境的噩梦。
14
我拉黑了林呈州所有的联系方式。
卢淇将他拒之门外,花了好几天,他才查到我的新住址。
但他敲门未果,被我叫保安赶出了小区。
他去我的工作室,我便让前台拦截;他尝试用陌生号码拨打,我听到他的呼吸声,便直接挂断。
他只能徒劳地守在楼下,或堵在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看着我的车迅速开过身边。
林呈州的妈妈忍不住联系我,约我与她见上一面。
曾经端庄优雅的她,如今憔悴了许多,眼角还带着淤青,大概是和安姝意打架时留下的。
“念念......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沉默了很久,从包里拿出那份离婚协议,轻轻推到我面前。
“呈州不肯签。”她苦笑,“我知道我们都对不起你。但那孩子固执,除非你亲口告诉他,否则他是不会签字的。”
我垂眼接过被她捏得发皱的离婚协议,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回家时,暴雨倾盆。
林呈州还是站在楼下,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狼狈得像只丧家犬。
我径直上楼,没给他一个眼神。
大雨下了一夜,他不出所料地发起高烧,昏倒在积水里。
我拖他进屋,扔在沙发上,没叫医生,没给退烧药,只是冷眼看着他烧得浑身发抖。
我想他当真死了最好。
可惜他的命太硬,很遗憾地,还是挺了过来。
睁开眼看到我时,他眼眶瞬间红了:“念念......”
我冷着脸不看他,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迟疑:“......你醒了就走吧。”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滚烫的掌心贴着我手腕:“念念,念念,你还关心我,对不对?”
我甩开他的动作不是很坚定:“......别自作多情。”
从这以后,林呈州开始变本加厉地用作践自己的方式,换取与我的见面机会。
故意淋雨,故意饿到眩晕,故意磕伤额头不包扎......
我配合着他的演出,偶尔“心软”地允许的进门,为他递上一碗热汤或饭菜。
我的抗郁药渐渐变少。
我特意通过私家侦探的门路,咨询过医生,所以我的药量控制得刚好好,足以让一个正常的成年人,逐渐呆滞迟钝,精神恍惚。
我不再给他好脸色,不断用言语刺激他——
“岁宝走的那天,是不是很疼?”
“林呈州,你晚上......能睡得着吗?”
“......”
他开始出现幻觉,经常对着空气喊岁宝的名字。
有时他突然惊醒,会跪在我房门外哭:“念念,念念!我把心脏挖出来好不好?我把心还给欢岁......”
我隔着门板冷笑:“林呈州,你的心不配。”
15
抗郁药的药瓶终于空了。
我清空了所有生活痕迹,退了房子,只给林呈州留下离婚协议、录音笔,以及一张插着水果刀的字条。
字条上面只有简短的两句话,是我为他准备的最后的毒药。
“林呈州,我怕我忍不住杀了你。”
“我永远无法原谅你和安姝意。”
我带走了岁宝的骨灰,我不能把她葬在那个凶手的墓地。
回忆着岁宝的点滴,我想去那些她会喜欢的地方看看。
烟花绚烂,身旁走过穿着华丽的迪士尼公主,仿佛能听见她拉住我的手惊叹:“妈妈你看,是公主啊!”
赤脚站在浅滩,潮水涌上来,又退下去,仿佛能看见她兴奋地扑进我的怀里:“妈妈,我捡到了派大星!”
......
岁宝太小了,她只有三岁,见过的世界太有限,而我是个不合格的妈妈,没有完全了解她的一切,以至于这趟路程既漫长又短暂。
最后,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将她留在了一个遍野山花的地方。
岁宝喜欢星星,这里没有光污染,夜空清澈得像她的眼睛。
“岁宝,晚安。”
我抚摸着崭新的墓碑,指尖划过“尹岁欢”三个字,眼睛湿润。
一阵清风吹过,像是她小小的手,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16
再回到熟悉的城市,我在餐厅偶遇了私家侦探。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我时眼睛一亮,招手示意我过去。
“尹小姐。”她上下打量我,唇角微扬,“你看起来状态不错。”
我笑了笑,没有立刻接话,思绪飘回卢淇给我打电话的时候。
林呈州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彻底疯了。
他签下了离婚协议,拿着我留下的录音笔,冲进了安姝意的家。
录音笔里,不止有那次安姝意约我见面时录下的内容,还有后来她挑衅我,给我发的语音。
就是这条语音,将她送上了死路——“呈州他下不定决心,我就自己动手。他没给你女儿吃那个面包,是我偷偷给她吃了花生酱。可是他还是选择了包庇我,你在他心里从来都一文不值。”
其实那不是事实,因为安姝意留下了半个面包,林呈州始终以为是岁宝趁他不注意偷吃掉的。
林呈州逼问她岁宝死亡的真相。
安姝意起初还在狡辩。
可当录音笔里传出她亲口承认“是我偷偷给她吃了花生酱”的声音时,她惊慌到口不择言,尖叫着说:“是你默许的!是你说的,只要尹念再生一个,孩子的心脏就能救我儿子!”
林呈州血红着眼睛,将水果刀捅进了安姝意的胸口。
安姝意倒在血泊里,鲜血溅在他脸上时,他还在笑。
等林呈州的妈妈赶到时,林呈州已经站在天台边缘,只回头看了他妈妈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二十四层,粉身碎骨。
安姝意身中数刀,被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至于林思航,被吓得心脏病复发,虽然抢救过来了,林呈州的妈妈拒绝抚养他。
“他不是我孙子。”她强硬地说,“我只有一个孙女。”
于是,那个孩子被送去了福利院。
我见过他的照片,还匿名打了一次生活费——并非圣母心作祟,只是因为他体内跳动着岁宝的心脏,我需要用一次资助来告诉自己,自此后,能够毫无负担地记恨他夺去了我女儿的生命,然后等待心脏枯竭的时候到来。
“尹小姐?”
看我出神,私家侦探轻声唤我。
回忆散去,暴风雨终于停了,再也无法将我拖向幽深的海底,我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天气正好。
“是啊,因为天晴了。”
17
见到林呈州的妈妈,倒是出乎意料。
她之前保养的很好,如今却苍老得身子都弯了下去,丝毫看不出曾经的风采。
“念念......”她哽咽着红了眼睛,“我知道,呈州是咎由自取,可是看在我以前真心待你的份上,你能不能到墓前去看看他?”
她曾经确实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亲厚,即便在“因为我买的面包,导致她视若珍宝的孙女过敏离世”后,她的反应也不是怪罪我,反而搂着我反复强调不是我的错。
在我患上抑郁后,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她还特意搬到家里来,日夜呵护,陪我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
我自小缺少母爱,也曾真心将她当做妈妈。
但这一切,都在我看到她点赞安姝意朋友圈的时候,化为了泡影。
“我不会去的。”
我冷漠地拒绝,“看在过去的面上,我叫您一声郑阿姨,但是,当您帮着林呈州隐瞒孩子的存在,在岁宝死后您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另一个孙子时,我们之间便不存在什么情分了。”
“也请您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瞬间,她的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她蠕动着嘴唇,许久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离开的背影越发枯槁。
私家侦探似乎怕我触景生情,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却回以一个轻松畅快的笑容,“谢谢你之前的帮助,以后相遇时,一切都由我来请客,怎么样?”
她盯着我的表情看了几秒,突然也笑起来:“那我可要和你经常性偶遇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切照旧。”我坦然地说着,“继续开我的工作室,过我的日子。”
“就这么简单?”
摸着胸口刻着岁宝名字的新项链,我坚定地点头。
“就这么简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