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沉回心转意的第三年,许书宁又有了身孕。
那日天色晴好,两人一同去金铺给未出世的孩子打长命锁。铺子里金器琳琅,傅星沉正仔细比对花纹样式,许书宁忽然觉着他手上的力道一松。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对面挎着花篮叫卖的,正是当年的温莹莹。
三年不见,她身上的绸缎钗环早已换成粗布素衣,鬓边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正躬身向路人兜售篮中残花。当年那个扬言“真心抵得过明媒正娶”的女子,如今连抬眼望一望这金铺的勇气都没有。
傅星沉的脚步不自觉地朝门外挪了两寸。
“夫君。”许书宁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指尖隔着衣料传来细微的颤,“我有些乏了,去隔壁茶楼歇歇可好?”
他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来,眼底还漾着未及收回的涟漪——七分惶愧,三分怜惜,都在撞上她沉静目光时碎成了慌张。
“好、好……”他连忙反手握紧她,掌心有些潮。
二楼临窗的雅座里,傅星沉默默替她拢好披风,又唤伙计端来温热的银耳羹。许书宁垂眸轻抚小腹,八个月的胎像已十分明显。自三年前那场大病,她的身子始终未曾养回,多走几步便喘得厉害。
“方才……”傅星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涩得像浸过秋雨,“对不住。”
许书宁看着瓷碗里微微晃动的羹汤,没有应声。
这三年来,这样的“对不住”她听过太多回了。
有时是他案头宣纸无意间洇开一朵茉莉——温莹莹鬓边常戴的花;有时是夜半朦胧间一声脱口而出的“莹莹”;有时是他兴冲冲捧回的点心,竟忘了她对杏仁起疹……每回他都懊悔不迭,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
她总是温言说“无妨”。
可说多了,这二字也渐渐失了分量,像被反复搓揉的丝绸,表面看着仍是完整的,内里的经纬早已松了、散了。
直到她再度有孕,两人才默契地将过往封缄,任由“温莹莹”三个字在府中成为禁忌。仿佛只要等这个孩子落地,日子便能真的尘埃落定,安稳如初。
可温莹莹偏偏出现了。只一眼,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便碎得无声无息。
许书宁心头沉沉地坠下去,一阵慌乱涌上来,又被腹中忽然的胎动轻轻顶了回去。
她望着傅星沉写满愧疚的侧脸,终究只是将指尖蜷进掌心,轻声说:“无妨。”
银耳羹的甜香袅袅浮起,却勾出了旧年风雪。
许多年前,傅星沉还是个蜷在破庙里等死的小乞丐。是年幼稚气的许书宁,拉着父亲的衣角,在雪地里发现了他。
“哥哥,你是不是没有家了?”她蹲下身,把捂在怀里的糖糕递过去,呵出的白气团成小小的云,“我家里暖,跟我回去吧?”
从此她便有了一个哥哥。
她闯祸,他永远挡在前面认错;她生病,他整夜不合眼守着;就连闹了脾气,也总是他先低下头,一遍遍哄到她破涕为笑。她喜欢的,他千方百计寻来;她不悦的,他自此再不沾染。
他的呵护,他的纵容,他衣襟间清冽的气息,随着年岁渐长,一寸寸长成了她骨血里的藤蔓——早已分不清,也拔不掉。
可偏偏也是这个傅星沉,在她初次有孕、满府欢喜时,对前来请脉的女医温莹莹,一见倾心。
“宁宁。”傅星沉忽然起身,将她从回忆里惊醒。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骨节发白,声音低哑:“你在这儿坐着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许书宁指尖一颤,茶盏险些倾翻。她仰起脸,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里那丝轻颤:“星沉,我忽然有些不适……我们回府去,好不好?”
他怔了怔,竟仍坚持:“很快。”
“别去……”她伸手想拉他衣袖,指尖却只掠过一片虚无的凉。
他已转身下了楼,步履急得像是怕自己后悔。
许书宁扶着桌沿缓缓站起,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一步步跟了过去。
长街喧嚷,傅星沉就立在对面巷口,目光贪恋地锁着那个挎篮的身影。直到温莹莹若有所觉地抬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眼底骤然涌上泪光,花篮脱手坠落,人已穿过熙攘人潮扑向他身后,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大人……”哽咽声闷在他脊背上,“妾身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
傅星沉浑身僵住,许久才缓缓转身。
隔着浮尘日光,两人对望的模样,竟像隔开了整个尘世。
他自袖中取出一叠银票,塞进她颤抖的掌心:“往后……别再来街上卖花了。”
温莹莹却笑了,泪珠滚落在那叠朱印上:“这算什么?太傅大人的……怜悯么?”
傅星沉的喉咙像是被砂石磨过:“是我亏欠你……这些你且收着,好好过日子。”
温莹莹的泪却落得更急,银票在她指间簌簌地颤:“若大人真心觉得亏欠……我不要这些。”她忽然仰起脸,眼中破开一簇孤注一掷的火光,“我只要你……再爱我一次,哪怕就一次。”
话音未落,她已踮脚吻了上去。
咸涩的泪水混进唇齿间,她的呜咽破碎地溢出来:“大人……莹莹真的好想您……”
傅星沉浑身绷得死紧,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关节泛白,青筋狰然突起。他像一座将倾未倾的塔,在旧情与理智的撕扯间剧烈摇晃。
终于,那根弦还是断了。
他闭上眼,手臂骤然收紧,将她死死按进怀里,近乎凶暴地回吻过去。
许书宁就站在三步之外。
心口那团淤塞了三年的浊气,此刻轰然炸开,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多可笑啊——这幕破镜重圆的戏码如此情深意切,倘若台上的不是她的夫君,她或许也会为之动容。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落花。
温莹莹先瞥见那道身影,惊惶如受惊的雀儿,猛地从傅星沉怀中挣出。傅星沉僵硬地转身,正对上许书宁泪痕斑驳的脸。
他面色霎时惨白,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将温莹莹挡在身后:“宁宁……我……”舌尖打了结,翻来覆去竟还是那句,“……对不住。”
温莹莹亦梨花带雨地颤声道:“夫人恕罪……妾身与大人,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许书宁轻轻重复这四个字,忽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又冷又脆,像冰棱子摔在石阶上。
“巧了。三年前你消失得匆忙,有笔旧账我还没跟你算清。”她缓缓上前,目光如淬冷的刀,“如今缘分让你又‘情难自禁’一回,那咱们……便好好算个明白。”
话音未落,她已一把攥住温莹莹的发髻,扬手便是一记狠厉的耳光!
啪!
“这一掌,打你下作!身为医女,竟趁问诊之机勾引产妇夫君,你可还有半分医德?!”
啪!
“这一掌,打你歹毒!当年是不是你挑唆病患推我落阶,害我失了孩子?!”
啪!
“这一掌,打你无耻!三年过去,竟还敢在我夫君面前演这出‘情难自禁’!”
温莹莹被打得踉跄后退,颊上指痕猩红,凄楚的哭喊顿时迸出喉间。傅星沉再看不下去,一步上前死死攥住许书宁的手腕:“够了!宁宁,住手!”
许书宁眼神骤寒,反手便是一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
脆响震彻街角。傅星沉脸偏向一侧,嘴角渗出血丝。
“够了?”许书宁眼中的恨与泪绞成一团,声音嘶哑得骇人,“傅星沉,一次次背弃誓约的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说‘够了’?!”
傅星沉沉默地承受着,直到抬眼望见她高耸的腹、颤抖的身躯,以及眼中滔天的委屈与怨愤……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掴向自己脸颊!
一掌,两掌,三四掌……接连七八下,声声沉闷,毫不留情。
温莹莹哭喊着扑上来抱住他的手臂:“大人!别打了!求您别打了!”
傅星沉终于停手,整张脸红肿不堪。他看向许书宁,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现在……够了吗?若还不够,你便继续打,打到你痛快为止。”他声音低下去,近乎哀求,“至于莹莹……她早已不是医女,此生已毁,你就……放过她吧,好不好?”
许书宁浑身发抖。
明明动手的是她,可疼的却也是她。掌心火辣,脸颊冰凉,心口更像被生生剜开一个窟窿,寒风呼啸着往里倒灌。他眼底的哀恳与痛色,成了最锋利的刃,将她寸寸凌迟。
——明明被毁掉一生的人,是她啊!
滚烫的泪终于决堤。许书宁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得像落在冰面上的血珠:
“傅星沉,我们和离吧。”
傅星沉的脸色只微微一滞,旋即却浮起一抹近乎疲倦的平静。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嗓音里透出惯常的、那种哄孩子般的无奈:“宁宁,别拿和离说气话。”
“孩子就快出世了,难道要让他一落地便没有父亲庇护?今日是我错了,我不该再见她。”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软,“我答应你,绝不会再有下回。”
一旁的温莹莹闻言,泪珠无声滚落,那眼神幽幽地望过来,像沾了露水的蛛丝。傅星沉偏过头去,终究伸手想去牵许书宁:“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笃定她舍不得——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女人,能走到哪里去?
许书宁唇瓣颤了颤,腹中却骤然一记猛踢,疼得她脸色煞白。所有争辩的话都碎在喉间,她最后只冷冷瞥了温莹莹一眼,转身便走。
傅星沉快步跟上,手再次探来,却被她漠然拂开。
他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只随她默默上了马车。
车帘将落未落时,他还是忍不住侧过脸,朝那个街角望去——目光里沉甸甸的歉疚与怜惜,像一柄淬了毒的细针,稳稳扎进许书宁心口。
其实三年前,先提和离的人,是他。
丞相府百年家训,男子不纳二色。当年傅星沉跪在父亲面前求娶时,曾一字一句立誓:“此生唯有宁宁一人,白首不离。”
后来他既背了誓,这段姻缘便早已千疮百孔。
许书宁至今记得,她第一次撞破他与温莹莹私情那日。
她疯了一般抓起案上青瓷砚台砸过去,温莹莹额角绽出血花,傅星沉扑上来拦时,被她失手打断了三根肋骨。
两个人躺在相邻的厢房里养伤,药味混着血腥气,熏得她日夜作呕。
十几年的朝夕与共,怎就敌不过七日光景?
她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哭骂、撕扯、摔尽屋里能摔的一切。可无论她如何癫狂,都拉不回他渐行渐远的脚步。
所以当他终于说“家中一切尽归于你,只求和离”时,她竟觉出一种濒死的平静。提笔在和离书上落款时,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只是那纸文书还未递到他手中,温莹莹便出了事——她开错的药方,夺了一条人命。
死者亲族聚在医馆前哭号讨债,黑压压的人群像欲来的乌云。混乱中,温莹莹竟将身怀六甲的她猛推向暴怒的人潮。
她从丈高的台阶上跌落,腹中骨肉化作一滩血水。闭上眼的最后一瞬,她看见傅星沉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冲过来,抱起的却是晕倒在一旁的温莹莹。
她在鬼门关徘徊了整整三日。
此后又卧床半年,才勉强捡回半条命。傅星沉大约是愧悔难当,又或是终究忌惮丞相府的威势,终究与温莹莹断了往来,重新回到了这座空旷的府邸。
而温莹莹勾引太傅、致使太傅夫人小产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每个角落。她被医馆驱逐,被世人唾弃,最终像一抹尘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里。
三年光阴,原以为足以抚平所有沟壑。
可今日街角那一眼——他下意识追过去的脚步,分明在说:有些东西从未过去。
他们在一起不过月余。短短三十个日夜的情分,竟比得过他们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朝夕?
许书宁忽然觉得累极了,累到连伸手去拉的力气都涣散成灰。
这一次,是她不想要了。
回府后,她即刻唤来贴身侍女:“去请张管家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张管家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老人,这些年替她打理嫁妆产业,沉稳可靠。有他在,心里才略略定了半分。
她没理会身后傅星沉欲言又止的神情,径直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匣最深处取出了那封压了三年的和离书。
纸张已泛了黄,指尖抚过两人并排的签名时,当年他递来这纸文书的神情,竟清晰如昨——眼底那点稀薄的愧疚,远远盖不住奔向新生的决绝。
他说:“宁宁,我爱上莹莹了。这府里的一切都留给你,太傅的官职我亦可辞去。只求你……放我走。”
许书宁骤然攥紧纸页,三年了,心口那阵闷痛竟分毫未减。
身后忽然探来一只手,轻轻抽走了她掌中的纸张。傅星沉从背后环住她日渐沉重的腰身,下颌抵在她发间,声音刻意放得柔软:“宁宁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