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初次激发体内狼族血脉时,他的心腹连滚爬爬来找我,说殿下浑身滚烫,理智尽失,唯有我能平复他噬骨的躁动。
我匆匆赶去,却在院门外听见他压抑着兽性的低吼,以及那句将我彻底打入冰窟的话。
“我如今这副模样……绝不能让阿芷看见。”
阿芷……是我的嫡妹。
紧接着,是他更为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厌恶的剖白:“至于宋映……就算她来了,我不愿碰她分毫。你不明白,狼人初次标记,便是终生烙印。”
“我心中所属唯有阿芷,她的温婉洁净,岂是那等庸俗骄纵之人可比?即便血脉焚身……我也绝不辱没自己,更绝不……玷污我的阿芷。”
原来在他眼中,我竟是“庸俗骄纵”,是连在意识混沌时都极力抗拒、生怕玷污了他“专一”情感的污秽存在。
而我的嫡妹,才是他宁忍刮骨之痛也要守护的皎洁月光。
我立在门外的阴影里,无声地笑了,对他的心腹吩咐道:“听见你家主子说的吗,去把二小姐请来。就说……孟殿下急症,需她亲手照料。”
他的心腹惊愕抬头:“可是大小姐,殿下他……他方才一直唤的是您的名字啊!”
我转身走入夜色,声音凉得刺骨:“你听错了。”
太子府邸乱成一团。
平日里肃穆寂静的院落,此刻被一种狂暴不安的气息笼罩。
侍女侍卫们远远站着,面露惶恐,不敢靠近主屋半步。
孟时砚的心腹侍卫孟河,几乎是连滚爬爬冲进我的院子的,额上全是汗,声音都在抖:“宋大小姐!求您快去看看吧!殿下……殿下他不好了!”
我正对镜簪花,闻言手一抖,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差点脱手。
孟时砚。
我的竹马,当朝太子,也是我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
他身怀一半狼族血脉,此事乃是皇室秘辛。今日月圆,正是他成年后血脉初次躁动的危险时刻。
“怎么回事?说清楚!”我猛地站起身,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我知道这一关对他而言极为凶险,一个控制不住,便是血脉焚身,理智全无的下场。
孟河急得语无伦次:“殿下、殿下他突然就……浑身滚烫,眼睛都红了,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嘴里……嘴里一直含糊地念着……念着……”
他偷偷抬眼看了我一下,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焦急和期盼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一直念着的,是我。
毕竟,我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是这十几年来与他最亲近的人。
这种时候,他需要我。
一股混合着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涌上心头。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备车,去太子府!”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我的心跳得比车轮声还快。脑海里闪过的是孟时砚平日里清冷矜贵的模样,是小时候他为我爬上树摘果子摔得灰头土脸还冲我笑的模样,是他在陛下面前坚定说要娶我的模样……
他此刻该有多痛苦?
我攥紧了掌心,指甲掐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终于赶到太子府,还未踏入主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声响。是粗重得不像人类的喘息,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间杂着瓷器玉器被狠狠掼碎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抬脚就要往里冲。
孟河却一把拦在我身前,脸色煞白:“大小姐,您……您小心些,殿下他现在……六亲不认!”
我推开他,径直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门扉的那一刻,里面传来了孟时砚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痛苦,压抑着仿佛要破体而出的兽性,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字字句句,穿透门板,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似乎在驱赶试图靠近他的人。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只有他沉重的喘息。
然后,我听到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他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或许是孟河,或许是其他试图安抚他的近侍,嗓音里是压不住的躁动,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我如今这副狼狈不堪、形同野兽的模样……绝不能让阿芷看见。”
阿芷。
我的嫡妹,宋芷。
那个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温柔似水,洁净如皎皎明月的女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门外摇曳的灯笼光晕下,我的影子微微晃动。
然而,更冷的还在后面。
紧接着,是孟时砚更为决绝,甚至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厌恶的剖白:
“至于宋映……”
他念我名字时,语调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甚至令人嫌恶的存在。
“就算她来了,我也不愿碰她分毫。”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你不明白,”他的声音带着血脉沸腾的痛苦,却又异常坚定,“狼人初次标记,便是终生烙印。我心中所属,唯有阿芷。她的温婉,她的洁净,岂是宋映那等庸俗骄纵之人可比?”
庸俗。骄纵。
原来,在他孟时砚的眼里,我宋映,就是这样的存在。
十几年的情分,朝夕相伴的岁月,敌不过他对我嫡妹的滤镜。
他甚至觉得,若在此时碰了我,便是“辱没”了他自己,更是“玷污”了他心中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皎洁月光”——我的妹妹,宋芷。
“即便血脉焚身……筋骨尽断……我也绝不……玷污我的阿芷。”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最后一句。
“砰——”屋内又传来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又被砸碎了。
可这声音,远不及他方才那些话,砸在我心上来得震耳欲聋。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淬了冰的针,又细又密,精准地扎进我的肺腑,扎得千疮百孔,痛彻心扉。
原来如此。
原来我满腔的担忧,一路的焦急,十几年来付出的真心,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是宁肯忍受刮骨噬心之痛,也要为宋芷守身如玉的“情圣”。
而我,是他生怕沾染上一丝一毫,连在意识混沌时都极力抗拒、唯恐玷污了他那份“专一”情感的……污秽。
我立在门外的阴影里,初夏的夜风本该是暖的,吹在我身上,却只觉得刺骨的冷。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凉透,冻结。
屋里,是他压抑的痛苦呻吟,和一遍遍无意识般喃喃着“阿芷……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呓语。
真是,情深似海啊。
半晌,我脸上竟无声地弯起了一抹弧度。不是哭,是在笑。
笑我自己这十几年的眼瞎心盲,笑我竟还天真地以为,他需要我。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
孟河一直忐忑地守在不远处,见我转身,连忙上前,脸上带着期盼:“大小姐,您快进去吧,殿下他……”
我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快,对他的心腹吩咐道:“听见你家主子说的了吗?”
孟河一愣。
我看着他,唇角那抹笑意加深,眼神却冷得像冰:“去把二小姐请来。”
孟河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大、大小姐?您说什么?殿下他方才明明……”
我重复了一遍,字句清晰:“去镇国公府,把二小姐宋芷请来。就说……太子殿下突发急症,神智不清,口中一直唤着她的名字,需她亲手照料,方能平复。”
“可是……”孟河急了,脱口而出,“可是殿下方才痛苦难当时,一直唤着的是您的名字啊!‘映映’,他唤的是‘映映’!”
映映。
我的小名。
除了已故的娘亲,只有他这般唤我。
曾经觉得多么亲昵的称呼,此刻听来,却像是最恶毒的讽刺。
我的心口像是又被扎了一刀,但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看着孟河。
“你听错了。”
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殿下心里只有我妹妹阿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此刻神志不清,念着心上人的名字,再正常不过。你去请人便是,若耽误了殿下的病情,你担待得起吗?”
孟河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般,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
我却不再给他机会。
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不断传出痛苦声响的房门,我毅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向院外浓重的夜色。
“好好伺候你家主子,和未来的……太子妃。”
我的声音随风飘散,带着彻底的凉意。
背后的喧嚣、痛苦、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深情”,都与我再无干系。
孟时砚,你要你的皎洁月光。
我成全你。
只是,从你说出那些话的这一刻起,我宋映,就不要你了。
三日后,宫中设宴,为太子殿下“康复”压惊。
我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街巷隐隐传来的议论声,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前几日夜半突发恶疾,凶险得很呐!”
“何止听说!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对镇国公府的二小姐用情至深!当时人都糊涂了,还死死记着不让宋二小姐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怕吓着她呢!”
“啧啧,真是情深义重。那……当时不是宋大小姐赶过去了吗?”
“嗨!可别提了!太子殿下连碰都不让她碰,说是……说是嫌她庸俗骄纵,配不上狼族一生一次的‘标记’!宁肯自己硬扛着,也要为宋二小姐守身如玉!”
“天爷……那宋大小姐岂不是脸都丢尽了?”
“可不是嘛!要我说啊,这宋大小姐也是,明明太子殿下心属她妹妹,还非要占着未婚妻的名分,自取其辱……”
车帘晃动,隔绝了外面越来越不堪的议论。贴身丫鬟春桃气得眼圈发红,低声道:“小姐,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
我闭上眼,靠在软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是胡说八道。
除了最后那句“自取其辱”,其他的,大抵都是事实。是孟时砚亲手递给世人的谈资,是他用那晚的话,为我烙上的耻辱印记。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说去。”我声音平静,“一会儿进宫,谨言慎行,不必为我争辩什么。”
春桃还想说什么,看我一脸倦色,终究是咽了回去,只小声啜泣着。
马车驶入宫门,在丹陛下停稳。
我刚下车,就看到了前方被宫人簇拥着的那对身影。
孟时砚穿着一身玄色蟒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感。而我的好妹妹宋芷,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一身月白云锦裙,弱柳扶风,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温柔。
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充满了赞叹、羡慕,还有……落在我身上的,那些毫不掩饰的怜悯、嘲讽,以及看好戏的兴奋。
孟时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很冷,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到一丝那晚的痛苦和狂躁,只剩下熟悉的疏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那或许是愧疚?不,孟时砚怎么会对我有愧疚。更可能是不耐烦,嫌我出现在这里,碍了他的眼。
宋芷也看到了我,她轻轻拽了拽孟时砚的衣袖,柔声细语:“殿下,姐姐来了。”
那语气,仿佛她才是那个该提醒孟时砚注意分寸的正主。
孟时砚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任由宋芷扶着,率先步入大殿。自始至终,没对我说一个字。
我挺直脊背,跟在后面,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各种视线。那些目光,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背上。
宴席开始,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帝后坐在上首,说了些关怀勉励的话,众人纷纷向太子敬酒,恭贺他安然度过险关。
孟时砚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宋芷就安排在他下首,待遇特殊得刺眼。
他偶尔会侧头跟宋芷低语两句,宋芷便掩唇轻笑,脸颊飞红,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
而我,作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未婚妻,却被安排在了稍远一些的席位,与几位宗室郡主坐在一起。这安排本身,就充满了无声的羞辱。
周围的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不断钻入我的耳朵。
“瞧见没?太子殿下眼里只有宋二小姐。”
“宋大小姐坐在那儿,跟个木头人似的,真是尴尬。”
“有什么好尴尬的?死皮赖脸不退婚,不就是等着更没脸吗?”
我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酒是辣的,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孟时砚忽然站了起来。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朝着御座上的皇帝皇后躬身一礼,声音虽然还有些中气不足,但清晰可闻:“父皇,母后,儿臣此次能熬过难关,多亏了……阿芷衣不解带,悉心照料。”
他顿了一下,那个亲昵的“阿芷”称呼,让宋芷娇羞地低下了头,也让在场许多人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儿臣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孟时砚继续说道,目光转向了御案旁内侍捧着的那个锦盒,“日前,南海进贡的这颗东海夜明珠,光华璀璨,世所罕见。儿臣想向父皇讨个恩典……”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颗东海夜明珠,我知道。半月前陛下曾当着我的面笑言,此物稀世,与我最是相配,暗示待我与孟时砚大婚时,便赐予我做新婚贺礼。
当时孟时砚就在旁边,并未反对。
现在,他要做什么?
果然,孟时砚接下来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利刃,当众剖开了我最后一丝尊严:“儿臣恳请父皇,将这颗东海夜明珠,赐予阿芷。唯有她的温婉洁净,才配得上此等珍宝。”
“轰——”我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大殿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压抑的议论声。
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宋芷之间来回扫射。
皇帝微微蹙眉,皇后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显然,他们也没料到孟时砚会如此不顾场合,不顾我的颜面。
宋芷适时地抬起头,眼中含着惊喜和不安的泪光,连忙摆手:“殿下,这太贵重了!臣女不敢当!这……这合该是姐姐的……”
她这话,看似谦逊,实则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孟时砚却态度坚决,他转回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仿佛在责怪我的存在,让他不得不在此刻处理这种“麻烦”。
他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
“宋映。”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疏远至极。
“你素来骄纵,喜好奢华,却不懂珍惜。此等灵物予你,不过是暴殄天物,徒增你的浮躁之气。”
他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实。
“你不如阿芷温婉懂事,这颗珠子,给她才算物尽其用。你,不会连这点谦让之心都没有吧?”
骄纵。浮躁。不懂珍惜。不如阿芷。
每一个词,都是他当众甩在我脸上的耳光。
我感觉到四周的目光变得更加赤裸,充满了同情、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春桃在我身后,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
高座上的帝后脸色也沉了下来,皇帝刚想开口说什么。
我却缓缓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但脊背挺得笔直。
我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盈盈一拜,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臣女宋映,谢陛下、娘娘恩典。太子殿下所言极是,二妹妹性情温良,品行高洁,更配此等珍宝。臣女并无异议。”
我甚至微微侧身,对着脸上惊喜和得意几乎掩饰不住的宋芷,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恭喜二妹妹。”
这一下,连孟时砚都愣住了。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觉得屈辱,会据理力争。
他大概早就准备好了更伤人的话,来应对我的“不懂事”和“骄纵”。
但他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甚至……“大度”。
皇帝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沉声道:“既然映丫头也如此说……那便,赐予宋二小姐吧。”
内侍将锦盒捧到宋芷面前,宋芷激动得脸色绯红,起身谢恩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孟时砚看着我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眉头紧紧拧起,眼神里的烦躁和那丝复杂的情绪更重了。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反应,这和他预想的剧本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我却已经不再看他。
谢恩完毕,我转身,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经过他身边时,裙裾都没有半分晃动。
坐下后,我感觉到一道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抬眼望去,是坐在我对面稍远席位的一位年轻男子。他穿着异域风格的藩王服饰,容貌英挺深邃,眉眼间带着几分不羁之气。我记得他,是来自西境藩国的世子,名叫赤离,据说是位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
他见我看去,非但没有回避,反而举起酒杯,隔空向我致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在一片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中,他这坦荡的、带着一丝欣赏和挑衅的笑意,竟奇异地让我心头的窒闷散去了些许。
我也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酒,隔着喧闹的大殿,远远地,向他回敬了一下,然后,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灼烧感一路蔓延。
但这一次,我却觉得,痛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