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乾,摄政王沈恪的名字永远和“规矩严明”“不近人情”绑在一起,从无例外。
承平十年,我与他在父母之命下成婚,到承平十五年,已是第五个年头。
这五年足够让旁人看清,也足够让我认命。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但从来不是那个能让他破例的人。
随他南下巡视的第一个元日宴,我穿着精心准备的锦缎衣裙,在冷风里站了好久等他一起入席。
最后却只等来他的随从:“王妃……王爷说今日都是地方大员,您这身打扮太显眼,不合适。”
在异地我被流民冲撞,受了惊吓,派人去官衙找他帮忙。
那边只传回一句话:“本王正在商议漕运大事,非紧急国事不得打扰。这种事你该找当地官府。”
两淮发大水,我去灾区做医工的弟弟失联三天,他都不过问。
直到我冲进他议事的厅堂,求他动用朝廷快马联系地方官。
沈恪才推开厚厚的公文,抬眼看向我:“那不是直隶管辖范围,文书传递需经巡抚衙门中转,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
我哭着说那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况且他去灾区做医工是为了我。
他只冷冷扔下一句:“别以为你是摄政王家眷,就能随便动用朝廷渠道。”
最后,我当掉了所有嫁妆,包括母亲留下的翡翠镯子。
在黑市买通车马行找了四天四夜,终于在流民营找到弟弟时,他右腿已经溃烂见骨。
我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已,因为本该是我去的,受伤的也该是我。
只是……
我情不自禁抚上肚子,那里正怀着孩子。
带弟弟回来时,他已经撑不住,咽了气。
年轻的文书在门口等我:“王妃,跨省寻人的批文下来了,现在我们去哪儿?”
我看着他,突然笑起来,笑到弯腰咳嗽。
我闯进沈恪办公的官衙时,他正在与京里来的官员议事。
他让旁人先退下,捏了捏眉心:“宋青,这里是处理朝廷要事的地方,是你胡闹的地方吗?你要的批文我已经批了,你能不能别再闹了?”
话音未落,一个书吏慌慌张张推门进来:“王爷!翰林院的女官林婉秋在邻县核对账目时晕倒了!”
那个向来镇定自若的男人,慌忙起身时竟碰翻了茶杯。
他抓起令牌就往外走:“备我的轿子!调最快的驿马通行!”
我追到官衙后门时,恰好看见他亲自扶着林婉秋下轿。
“呜呜呜……那是我最好的手帕交,她怎么能想不开?可惜隔了省县,消息不通,我真的很担心她……”
“别哭,我带你去我书房,你以后可以用朝廷秘密的渠道联系她。”
我看着他们再次登上那辆挂着“摄政王”灯笼的轿子。
轿夫扬起的尘土,扑散了我怀中为弟弟开的药方。
纸张零落,在青石板路上翻滚飘远,像极了我自己——一件始终被他漠视、随时可以丢弃的旧物。
原来所有铁板钉钉的律例与规矩,都会为心尖上的人,悄然让出一条通衢。
官邸很大,大到一天走不完,大到沈恪一个月也赶不及见我一次。
官邸也很小,小到闲言碎语一会儿就传到我耳边。
我听说沈恪为给她压惊,特意派人从苏州送来昂贵的胭脂。
又听说他在医馆守了整夜,亲自盯着大夫开的每一张药方。
心口那个窟窿又开始漏风,带着刺骨的冷。
其实嫁给沈恪那年,我就清楚这桩婚姻的缘由。
那时他刚处理完一桩涉及皇亲的大案,在宫宴上被宗亲笑话还没成家。
之后,地位高的老王爷找到他,拍拍他的肩:“该成家了。”
京中适龄的官家女子都暗自欢喜。他毕竟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又生得一副清峻儒雅的好相貌。
我的名字亦在名录之中。尽管师父已为我在江南医署谋得坐诊的职缺,我本应南下的。
可那年宫宴,他立在丹陛前陈奏的模样,如篆刻般烙进了我心里。
相看那日,定在王府别院。
沈恪从堆积的公文间抬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笔尖在名册上轻轻一划:“就这位罢。名姓尚算顺口。”
大婚之礼,周全得无可指摘。
红烛高烧的夜里,他解开吉服盘扣时,衣襟间还萦绕着书斋清冷的檀息。
“宋青,”他的声音在昏暗中平稳无波,“我所求的婚姻,是安稳,是规矩。我天性淡漠于儿女情长,但既已娶你,自会担起为夫之责。其余……莫要奢求过多。”
那时,我尚存着一丝奢望。
总以为岁月能慢慢焐热一块寒铁。
可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他待我始终如初——客气,周全,却也疏离得像隔着一层琉璃。
直到那日,我亲眼瞧见——
那个永远挺直如松的男人,正微微俯身,为旁人拾起滑落的披风,脸上还展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存笑意。
那一刻我才知晓,原来沈恪也是会那样笑的。
自那时起,他身侧便常伴一位林女官,林婉秋。
后来某次茶叙,一位官员夫人闲谈时提及,那位林婉秋不过是某位殉职巡按御史收养的孤女。
他们之间,明明毫无亲缘。
为何她能以他的朝廷密道与远方闺友传书?
为何她总能穿着逾制的鲜丽裙裳出入宴席?
为何每次官署巡检,唯独她的居所可以免查?
我曾气不过去寻他理论。
沈恪的笔锋在公文上沙沙游走,头也未抬:
“不过些许特殊关照。你……就不能宽厚些么?”
如今,我看着轿子远去的尘土,忽然想起成亲那晚他说过的话。
原来他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天生冷淡,只是他的感情全都给了别人。
回去后,我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给我在江南的姨母去了信,说我要南下,请她帮忙安排。
第二件,我向上提交了和离书。
和离书上,我提笔写下:“妾身志在医道,欲往江南医署总署坐诊济世,恐难再担摄政王正妃之责,恳请解契。”
信差带回的口信端肃刻板:“依《大乾律》,超品亲王和离,须经吏部、宗正寺联席勘核,周期约四十五日,届时自当回复夫人。”
收起回执时,暮色正透过书轩的窗棂斜照进来。
一缕余晖,不偏不倚,落在案头那张镶金合婚庚帖上。
犹记当日,他腰悬摄政王玉带,我手捧朱砂官印婚书,相对而立。如今看来,彼时两人之间,便已是这纸婚约也填不满的迢递。
信手从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开扉页,是他昔日赠言:
“愿同行于正道,不负此生。”
何其讽刺。
他早已偏离了他的“正道”。
而如今,我也终于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与他,渐行渐远。
不会太久了。
待到文书批下,我的籍契上,便再不会有“沈宋氏”这个附注。
届时,我只是宋青。
过了好几日,沈恪的轿舆才回到官邸。
这回我没像往常那样在正厅候着,只独自坐在书房看书。
任窗外车马喧嚣、仪仗煊赫,也未抬眼看一眼。
沈恪推开门时,身上还挟着外面的寒气。
“宋青。”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远归的疲惫,“你弟弟的事,我刚知晓。节哀。人生难免死别,我们……总得向前看。”
我抬眼看他,忽然觉得眼前人无比陌生。
没有宽慰,没有歉疚,只理所当然地说着这些道理。
“为何林婉秋能用八百里加急驿道,能调你的轿子,甚至能用朝廷密道与闺中密友通信,”我的声音很静,“而我弟弟在灾区失踪受伤时,连用一次驿道快马,都需层层周转?”
沈恪的喉结动了一下。
这个在朝堂上舌战群臣从不落下风的男人,竟沉默了许久。
“那是……朝廷对文书整理的特别授权。”他终于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抚了抚袖口,“林女官的父亲是为国捐躯,在不违根本律法的前提下,准予些微人情体恤,亦是常情。”
我“啪”一声合上书。
“官署记档在册的忠烈遗属,共有十九位,沈恪。”
“其中七位的直系亲眷,此刻就在灾区任职。为何独独林婉秋,能让你如此破例?”
沈恪的目光落在我书桌上——那里摊开的不仅是律例条文,还有我夹在其中的、弟弟最后那份未能送出的救治请愿。
“罢了。”我站起身,“不必再说。从今往后,你想予她何等特权,皆随你意。”
他第一次在我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
不是委屈,亦非愤怒,而是一种彻底冷下去的漠然。
“宋青。”他放低了声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林女官的关照,皆有分寸……”
我轻轻嗤笑一声,从他身侧走过。
入夜,我收拾停当走出内室时,外间膳桌上已摆好了几道精致的江浙菜,还冒着热气。
林婉秋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桌边,俨然一副主人姿态。
见我出来,她热络地招呼我落座,又特意盛了一小碗汤,将瓷勺轻轻推到我面前:“姐姐,这道鲜炖鱼汤最是滋补。我亲手煨的,还特意调了方子,更清淡些。”
我垂眼看去,清汤里浮着细碎的芫荽末。
严重的芫荽之敏,曾让我在医馆急救过两回。我的脉案首页,便用朱笔标着这一条。
“多谢,但我用不得芫荽。”我将汤碗轻轻推回。
林婉秋面上的笑意凝住了。
她转向沈恪时,眼圈倏地红了:“是妾身思虑不周……或许,本不该来的。”
“夜深了,确是不该来。”我淡淡道。
听见这话,她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姐姐身子不适,妾身还是先回去……”
“坐着。”沈恪的手轻按在她肩上,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婉秋特意为你备的药膳。略尝一口,也是礼数。”
我抬眼与他对视:“汤里有芫荽。我会起疹。”
“煨了这许久,早无碍了。”他眉头蹙起,“宋青,适可而止。把汤喝了。”
积压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我撑着桌沿起身,不慎撞到了桌角。
汤碗翻倒,滚烫的汤汁泼溅在林婉秋不及收回的手背上。
“我说了,我不喝!”
碎瓷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划开细痕,血珠迅速沁出,在衣袖上泅开刺目的红。
“婉秋!”沈恪几乎本能地将她护到身后,扯过帕子按紧伤口。
林婉秋捧着自己受伤的手,泪盈于睫:“无妨的……姐姐定不是存心……妾身只是盼着这顿饭能让大家缓释些……”
“宋青!”沈恪转过身时,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厉色——那是他在朝堂上驳斥政敌时才有的神情,此刻却尽数朝我倾泻而来,“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向婉秋赔礼!”
我拄着拐杖站稳,腿上的夹板在烛火下白得晃眼。
“赔礼?”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绝无可能。”
沈恪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扯过一旁的外袍裹住林婉秋的肩,揽着她便朝门外走去。
门被重重摔上,闷响如掌掴在脸。
我独自立在满地狼藉之中,许久,才缓缓俯身,去拾那些碎裂的瓷片。
指尖不知何时划破了,血珠顺着掌纹,一滴,一滴,无声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