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医院确认妻子活体肾捐献电话时,我正帮她整理年度账单。
五年,每月固定转账记录,收款人是她前夫。
我们结婚才三年。
她冲进来抢手机时,脸色苍白如纸:“他快死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看着她这张挂满泪痕的脸。
突然想起求婚那夜,她说:“我会用余生来爱你。”
可笑的是。
现在她的余生,要分一颗肾给背叛过她的男人。
医院的电话打进来时,我正在帮唐雯整理她乱糟糟的抽屉。
她总是这样,生活上有些丢三落四,账单、发票、各种小票,随手塞得到处都是。
今天周末,阳光不错,我闲来无事,想着替她归置归置。
手机就搁在梳妆台上,屏幕亮起,一个本地的固定号码。
我瞥了一眼,没太在意,继续手里分拣那些纸质垃圾的工作。
有些是近几个月的,有些则皱巴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
直到那铃声固执地响了七八声,自动挂断,又紧接着再次响起,我才擦了擦手,走过去拿起。
“喂,您好?”
“您好,是唐雯女士本人吗?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器官移植中心。”
那边的女声很平稳,带着医院特有的那种消毒水般的冷静。
我愣了一下。
“哦,不是,我是她先生。她这会儿在忙,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吗?”
“是这样,关于唐雯女士为李小松先生进行的活体肾移植手术,术前最后一次全面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了,各项指标符合手术要求。手术时间定在下周三上午八点,第一手术室。”
“请唐雯女士务必于下周二下午两点后,携带本人身份证件到医院住院部三楼器官移植病区办理入院,进行术前准备。相关注意事项和需要签署的文件,我们稍后会发送短信到唐雯女士登记的手机上,请注意查收并仔细阅读。”
我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又迅速坍缩成一片死寂的空白。
握着的手机边框,冰冷,硌着掌心。
“谁……给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料。
“为李小松先生进行的活体肾移植手术。”
护士重复了一遍,语速稍稍放慢,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但职业素养让她保持着原有的语调。
“您是家属,也请提醒唐雯女士,术前注意休息,避免感冒,饮食清淡。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拨打这个电话咨询。”
“手术……名称?”
我又问,几乎是机械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亲属活体肾移植术。”
护士回答得清晰无误。
“捐赠方,唐雯;接受方,李小松。请问先生,您听清楚了吗?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听清楚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精准地凿进我的耳膜,钉在我的脑髓里。
唐雯。
李小松。
活体肾移植。
下周三。
第一手术室。
“先生?您还在听吗?”
“……在。”
我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口腔里泛起铁锈般的腥味。
“知道了。谢谢。”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短促而单调,在骤然死寂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站在那里,握着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倒映出我此刻模糊而扭曲的脸。
梳妆台上摊开的,是我刚刚整理出来的一叠票据,最上面,压着一份打印出来的银行年度账单汇总,是唐雯的。
她上周说要报税,让我帮忙找一下流水,后来又说不用了,随手塞进了抽屉。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几张打印纸。
目光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
水电煤,购物消费,餐饮娱乐……
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转账支出”那一栏。
不是一笔,是很多笔。
规律得可怕。
过去五年,整整六十个月,每月中旬,固定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从她的账户,流向同一个名字。
李小松。
那个名字,此刻连同医院护士清晰的声音,一起在我脑海里轰鸣。
五年。
每月。
而我们结婚,才三年。
多么可笑。
多么荒谬绝伦的笑话。
我盯着那两个字,李小松,简单的三个汉字,此刻像淬了毒的匕首,一下下凌迟着我视网膜。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三年所谓的安稳静好,所谓的温柔婚姻,底下埋藏着这样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暗河。
她每个月,在我们共同构筑的这个家的缝隙里,精准地抽走一部分,去供养另一个男人。
一个她法律上早已毫无瓜葛,却在生命里从未真正退场的男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迟滞的闷痛,并不尖锐,却沉甸甸地往下坠,带着某种冰冷的、彻底的空洞感,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碎裂、湮灭,然后熄灭。
最后一点星火,也终于被这盆名为“真相”的冰水,浇得透心凉,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卧室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拖鞋摩擦着地板,由远及近。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唐雯冲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头发有些乱。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我手上,落在那部手机和那几张账单打印纸上。
她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比窗外照进来的惨白日光更白,比医院手术室的墙壁更白。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我慢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她。
举起手里的手机,屏幕已经黑了,但我似乎还能看到那串医院的号码。
又扬了扬另一只手里的账单,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在这静默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
“市第一人民医院,器官移植中心。”
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确认你为李小松活体肾捐献的手术安排,下周三。”
我顿了顿,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看着她死死抠住门框、指节泛白的手。
然后,我将那几张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递到她眼前,指尖几乎要触到她惨白的脸。
“还有这个。过去五年,每月。李小松。”
“唐雯。”
我叫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冰冷坚硬。
“解释一下。”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慌乱、无助、哀求,还有深深的愧疚。
是的,愧疚。
我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依然死死咬着下唇,直到那淡粉的唇瓣被咬得泛出青白,渗出血丝。
她一个字也没说。
没有辩解,没有哭诉,没有哪怕一句苍白的“你听我解释”。
只是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尖锐的争吵、恶毒的咒骂都更可怕。
它像一潭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寒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夺走了我最后一丝呼吸。
我所有残存的、摇摇欲坠的期待,我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那一点卑微希冀。
希望她能否认,希望这只是一个可怕的误会,希望她能给我一个哪怕漏洞百出但至少存在的理由。
在这彻底的、默认的沉默里,被碾得粉碎。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什么东西,那簇或许早在怀疑初生时就已风雨飘摇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麻木、无边无际的黑暗。
原来,心痛到极致,是感觉不到痛的。
只是觉得空。
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掏空了,灌满了腊月的寒风,呼呼地穿堂而过。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她垂在身侧的手,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细长的疤痕,在窗外透进的苍白光线下,隐隐约约。
那是很久以前,李小松第一次狠狠背叛她、他们闹得最凶快要离婚时,她崩溃之下留给自己的印记。
为那个男人。
我曾无数次在夜里,用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疤,心里满是疼惜,暗暗发誓要护她余生再不受那样的伤害。
我以为那是过去,是伤痕,是我们需要共同抚平的褶皱。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过去的终点。
那是她从未真正走出的泥沼,是她心甘情愿一次次回溯的深渊。
而我,只是她爬出来暂时歇脚的岸边,她喘口气,擦干身上的泥水,然后,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跳回去,甚至不惜剜出自己的一块肉,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坑。
李小松快死了?
所以呢?
所以,她就可以把我们这三年婚姻,把我这个法律上的丈夫,把我们对未来的所有规划和期许,都轻飘飘地踩在脚下,去成全她那伟大而悲壮的“不能见死不救”?
她终于动了动嘴唇,破碎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带着剧烈的颤抖。
“夏明……他……他肾衰竭晚期,找不到匹配的肾源,真的快不行了……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
看,多么感人至深。
多么无私伟大。
我看着她,忽然极其荒谬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见死不救?”
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
“唐雯,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对我,对我们的婚姻,你这不是在凌迟处死吗?”
“用我的婚姻,我的信任,我的一切,去给你的前夫续命?”
她浑身一震,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冲出凌乱的痕迹。
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又像是要抢夺我手里的证据,动作慌乱而无措。
“不是的……夏明,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早就过去了,我真的只是……只是没办法……那是一条命啊!”
她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在过去三年里,这张脸上的眼泪,曾是我最无法抗拒的柔软。
每一次她红着眼眶,我都会手足无措,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将全世界捧到她面前。
我总觉得,娶了她,就有责任让她再也不流泪。
可现在,这泪水只让我觉得无比讽刺,无比疲惫。
“一条命?”
我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森然寒意。
“唐雯,你的命呢?我们这段婚姻的命呢?在你决定背着我,去做配型,去签那些同意书,去计划着割掉自己一个肾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同时也在杀死一些别的东西?”
“你手腕上那道疤,是为他留的。”
我的视线落在那里,那道淡粉色的痕迹,此刻像一道嘲笑的符咒。
“现在,你还要再为他挖掉一个肾。唐雯,你的身体,你的感情,你的人生,是不是永远都准备为了一个李小松,千疮百孔,在所不惜?”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道旧伤疤在此刻灼烧起来。
她摇着头,泪如雨下。
“不是……对不起,夏明,对不起……我真的没想伤害你……我只是……我只是控制不住……我不能看着他死……”
“控制不住。”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争吵,质问,眼泪,辩解……
都失去了意义。
当你发现你珍视的一切,在对方的天平上,轻如鸿毛,甚至从未被放上去衡量过时,所有的情绪宣泄都成了笑话。
我想起我向她求婚的那个夜晚。
并不浪漫,就在我们租住的小公寓里,我做了几个她爱吃的菜,笨手笨脚地摆上蛋糕和蜡烛。
我说不出太多华丽的誓言,只是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唐雯,嫁给我吧。我可能给不了你全世界,但我会把我有的都给你。我会努力,让你幸福。”
她哭得稀里哗啦,扑进我怀里,用力点头。
然后,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对我说:
“夏明,谢谢你。我会用我的余生,好好爱你。”
余生。
好好爱你。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可现在,她的“余生”,却要分出一颗肾,去给她那位曾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前夫。
多么慷慨,多么无私。
那我的余生呢?
我们共同的余生呢?
被她置于何地?
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共同的余生”。
自始至终,在她心里,那条名为“李小松”的幽灵,一直盘踞在最深处,从未离开。
我不过是一个恰好出现、勉强合格的替补,一个让她在现实世界里安稳栖息的避风港。
风浪稍息,她便要回头,去守望她真正无法割舍的沉船。
多么可悲。
我看着她哭得近乎虚脱的样子,那张我曾深爱过的、认为纯净柔软的脸,此刻在我眼中,却渐渐模糊,变得陌生而可憎。
不是恨,恨需要太多力气。我现在只觉得深深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荒凉。
“手术是下周三,对吧?”
我最后问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惊惶不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想说什么。
我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好。”
我说。
然后,我转身,绕过她,走向卧室门口。
经过她身边时,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沐浴露香味,过去让我安心的气息,此刻却让我胃部一阵翻搅。
我没有停留。
走到客厅,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车钥匙。
整个过程,冷静得不像我自己。
“夏明!你去哪里?”
她在身后尖叫,带着绝望的哭音,踉踉跄跄地追出来。
我没有回头。
“去医院。”
我拉开门,楼道里阴冷的风灌了进来。
“问问医生,活体捐肾,配偶不同意,签字是不是有效。”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仿佛,隔绝了我过去三年所有的温度与光亮。
走廊的声控灯明明灭灭,映着我脚下拉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死了。
死在那通电话里,死在那五年六十笔的转账记录里,死在她惨白沉默的脸和她伟大无私的选择里。
而我的战场,不在这个充满谎言和背叛的家里了。
在医院,在法律的条文里,在我自己,从此以后,必须坚硬起来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