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石叟那片乱石滩时，天色已近黄昏。涧水轰鸣依旧，但雾气比往日更浓了些，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石叟没有像往常一样蹲在刻纹大石旁，而是站在滩边一块较高的岩石上，佝偻着背，望着青岚宗方向，浑浊的老眼里映着晦暗的天光，不知在想什么。手里依旧拎着那个黑乎乎的皮囊，但很久没往嘴边送。
陆玄明走近，恭敬行礼：“前辈。”
石叟缓缓转过身，打量了他一下：“神魂凝实了不少，回音壁没白待。不过，心思有点乱，遇到事了？”
陆玄明心中一凛，石叟的洞察力依旧惊人。他没有隐瞒，将今日在回音壁感应到那道特殊“回音”之事，详细说了一遍，也包括自己体内寂灭灵气的剧烈反应。
石叟静静地听着，直到陆玄明说完，他才沉默了片刻，灌了一口酒。
“寂灭回音……”他咀嚼着这个词，眼神有些飘远，“死人涧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回音壁吸收的杂念无数，但真正涉及‘寂灭’、‘终结’这类至高法则的残响，极其罕见。上一次感知到类似的东西，还是六十年前……”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你想去那洞穴探查？”
陆玄明点头：“是。晚辈感觉，那里面或许有与我体质相关的机缘，或者……答案。”
“答案？”石叟嗤笑一声，“这世上的事，往往是答案没找到，先找到了麻烦。那洞穴我知道，在回音壁最里面，靠近‘静湖’。那里不仅是回音壁杂念反射最强、最混乱的区域，静湖本身也邪门得很，湖水能吸魂噬魄，湖底有什么，没人清楚。而且……”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陆玄明：“你以为，只有你发现了那洞穴的异常？回音壁这种地方，就像一块腐肉，吸引来的可不只是苍蝇。这些年，惦记那里的人不少，但进去的，大多没出来。出来的……也多半疯了，或者带了不该带的东西出来，惹了一身腥。”
陆玄明沉默。他知道风险极大，但那股召唤感实在太强烈。
“另外，”石叟语气加重，“最近涧边不太平。青岚宗的暗哨换了一批人，味道不对，更像他们宗门里见不得光的那帮‘灰老鼠’。黑水潭的人活动也更频繁，就在回音壁外围转悠。我怀疑，他们已经盯上你了。”
陆玄明心头一紧。他虽然警觉，但毕竟修为尚浅，对远超自身层次的窥探难以察觉。
“他们为何盯上我？因为我从青岚宗逃出来？”他问。
“恐怕不止。”石叟摇头，“你那晚在青岚宗后山搞出的动静，加上这一个月在死人涧不仅没死，看样子还活得挺滋润，足够引起某些人的贪念和怀疑了。修真界，怀璧其罪。你身上有没有‘璧’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觉得你有。”
陆玄明明白了。从他觉醒道源圣体，引发异象开始，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漩涡。
“前辈，那我该如何应对？”陆玄明虚心求教。石叟经验老到，对局势的判断远非他能及。
石叟摸着下巴杂乱的胡须，思索良久，才缓缓道：“两条路。第一，立刻离开死人涧，远走高飞，换个身份，隐姓埋名。以你现在的本事和那特殊体质，只要不自己作死，找个偏僻地方苟到筑基，问题不大。到时候有了实力，天下大可去得。”
陆玄明眼神微动，但没说话。
“第二，”石叟看着他，“留下来。那洞穴，你想探，就去探。外面的麻烦，你想面对，就去面对。这条路，九死一生，但若是闯过去了，收获也绝非躲躲藏藏可比。机缘险中求，道途血中行。你自己选。”
陆玄明几乎没有犹豫：“我选第二条路。”
躲藏，或许能保一时平安，但他的道源圣体，他的因果牵连，注定他无法永远隐匿。与其被动逃避，不如主动迎击，在危机中磨砺己身，夺取机缘。这或许才是最适合他这条“非常道”的路。
石叟似乎早有所料，并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有胆气。不过，光有胆气不够。在你进去那洞穴之前，有些准备要做，有些麻烦，也得先清一清。”
“请前辈指点。”
“第一，回音壁深处危险，你需要一件能暂时稳固心神、抵抗杂念侵蚀的东西。我早年得了块‘镇魂玉’的边角料，虽残缺，但对你现在应该有点用。给你。”石叟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块拇指大小、温润莹白、却带着几道裂痕的玉片，递给陆玄明。
陆玄明接过，玉片入手微温，一股清凉安神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让他因谈及危险而有些紧绷的心神都舒缓了些。他郑重收起：“多谢前辈。”
“第二，”石叟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黑水潭那些老鼠，在回音壁外蹲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把他们清理掉，你进洞穴也不安心。而且，他们身上，或许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
“黑水潭的人常年在这附近活动，对回音壁外围的环境，包括那洞穴附近可能存在的陷阱或注意事项，或许比我们更清楚。而且，他们既然盯上你，必然有所准备，身上或许带着针对性的法器或药物。‘借’来用用，岂不美哉？”石叟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陆玄明立刻明白了：“前辈是说……反杀？”
“不错。”石叟点头，“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殊不知，在这死人涧，谁是谁的猎物，还未可知。你现在的实力，配合你那寂灭灵气，偷袭之下，解决一两个炼气后期的头目，并非不可能。剩下的杂鱼，我来处理。不过，要等他们先动手，或者，我们创造一个让他们不得不动手的机会。”
“如何创造？”
石叟招招手，示意陆玄明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陆玄明听着，眼神逐渐亮起，点了点头。
三日后，回音壁边缘。
陆玄明如同往常一样，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盘膝坐下，开始“听”功修炼。但与往日不同，他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聆听时气息偶尔波动，脸色也比平时苍白，额角甚至渗出细汗。修炼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匆匆结束，服下一颗丹药，显得有些匆忙地离开了回音壁，朝着自己临时栖身的、靠近石叟领地的一处岩缝方向走去。脚步略显虚浮，似乎消耗颇大。
在他离开后不久，两道人影从远处的乱石堆后悄然现身，正是“鬼眼”和那个尖嘴猴腮的瘦子。
“鬼眼哥，看到了吗？那小子今天状态不对，好像受伤了或者修炼出了岔子！”瘦子兴奋道。
鬼眼眯着眼，盯着陆玄明消失的方向，仔细观察着地面留下的、比往日略显凌乱的足迹，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微弱却混乱的灵气波动。
“有点意思。”鬼眼沙哑道，“他走的方向，不是回石叟那边，是他自己那个破岩缝。看来是真出了问题，想自己躲起来调息，怕被石叟看出来？还是……石叟不在？”
“刀疤哥那边传来消息，石叟今天一早往北边去了，好像是去采一种只有北边‘寒雾谷’才有的药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瘦子忙道。
鬼眼眼中精光一闪：“机会！通知韩厉，按第二套方案，在他回岩缝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带上‘锁灵网’，这次务必生擒！若能问出秘密最好，问不出，尸体和魂魄带回去，也一样有赏！”
“是！”瘦子立刻掏出一张传讯符，低语几句，符纸燃起幽绿火焰，化为灰烬。
半个时辰后，陆玄明“虚弱”地走在一条狭窄的、两侧都是高耸岩壁的碎石小径上。这里是他返回岩缝的捷径，但也较为僻静。
忽然，前方转弯处，一道人影闪出，堵住了去路。正是刀疤韩厉，他手持一对泛着蓝光的淬毒分水刺，脸上疤痕扭动，露出狰狞笑容：“小子，咱们又见面了。这次，看你往哪跑！”
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脚步声，鬼眼和瘦子封住了退路。鬼眼手中拿着一面黑漆漆的小旗，旗面无风自动，散发着禁锢神魂的波动；瘦子则张开了一张闪烁着银色符文的大网，网上挂着许多细小的铃铛，正是专门对付修士、能封锁灵力波动的“锁灵网”。
三人呈三角之势，将陆玄明围在中间。
陆玄明停下脚步，脸上却并无惊慌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韩厉见他如此镇定，心中莫名一突，但想到己方三人，两个炼气九层，一个炼气七层，还有专门准备的法器，对付一个看起来状态不佳、顶多炼气中期的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小子，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把身上的秘密和宝物交出来，爷们给你个痛快！”韩厉厉声喝道。
陆玄明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你们，就这点人？”
韩厉一愣，随即大怒：“死到临头还敢嚣张！动手！”
他率先扑上，分水刺带起两道腥风，直刺陆玄明双肩，意图先废其手臂。鬼眼同时摇动黑色小旗，一股无形的神魂冲击波扩散开来，干扰陆玄明心神。瘦子则催动锁灵网，银光大盛，当头罩下！
面对三方合击，陆玄明动了。
他脚下步伐一变，不再虚浮，反而异常灵动，间不容发地侧身让过韩厉的分水刺，同时左手一挥，数道早已蓄势待发的、凝练如针的寂灭灵气丝激射而出，不是射向韩厉，而是射向瘦子手中的锁灵网！
“嗤嗤嗤！”
灵气丝精准地刺入锁灵网几个关键的符文节点。瘦子只觉得手中法网猛地一滞，灵力运转不畅，银光顿时黯淡，罩下的势头也缓了一瞬。
就这一瞬，陆玄明已从网下缺口闪出，反手一掌，带着灰白气息，拍向因攻击落空而有些失衡的韩厉后背。
韩厉毕竟是老手，察觉不对，强行扭身，分水刺回防。
“砰！”
掌刺相交。韩厉只觉得一股冰冷死寂的力量顺着分水刺传来，自己灌注其中的灵力竟如冰雪消融，大惊之下，急忙撤身后退，但手臂已是一阵酸麻。
而陆玄明借对掌之力，身形再变，如鬼魅般贴近正摇旗施法的鬼眼！他知道，那黑色小旗对神魂威胁最大，必须先解决！
鬼眼没料到陆玄明速度如此之快，目标如此明确。他急忙停止摇旗，将小旗当作短棍，点向陆玄明胸口要穴，同时张口喷出一股黑烟，腥臭扑鼻，显然也是剧毒。
陆玄明不闪不避，体表灰白气膜流转，黑烟近身便迅速淡化。他屈指一弹，一点凝练到极致的灰白光芒射出，后发先至，打在黑色小旗的旗杆上。
“咔嚓”一声轻响，旗杆应声而断！旗面顿时失去光泽，飘落在地。
鬼眼法宝被毁，心神受创，闷哼一声，口角溢血。他眼中终于露出骇然之色，这灰白灵气竟如此霸道，连专门祭炼过的法器也能瞬间毁去？！
“他不是炼气中期！小心他的灰气！”鬼眼厉声提醒，自己却抽身急退，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把赤红色的符箓，就要激发。
但陆玄明怎会给他机会？脚下步伐连踩，正是从回音壁某道“真回音”中领悟的、蕴含“缩地”意蕴的身法片段，虽然粗浅，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瞬间追上鬼眼，一指带着更加深邃的灰芒，点向其丹田！
鬼眼亡魂大冒，将手中符箓全部抛出，化作一片火海、冰锥、风刃，试图阻挡。
陆玄明眼中厉色一闪，不再保留，丹田内寂灭灵气核心分出一股，在身前化作一面旋转的灰白漩涡。
火海、冰锥、风刃撞入漩涡，如同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消弭。而陆玄明的手指，已穿透残余的波动，点在了鬼眼的丹田之上。
“不——！”鬼眼发出绝望的嘶吼。
灰芒入体，他浑身剧震，丹田内苦修数十年的灵力如同遇到了克星，疯狂瓦解、消散！连同他的生机、神魂，都在那“归寂”之意下迅速黯淡。
他眼中的神采迅速消失，身体软软倒下，脸上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与不甘。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从交手到鬼眼毙命，不过数息之间。
韩厉和瘦子都惊呆了。他们预想过陆玄明可能有些底牌，但万万没想到，己方最强的鬼眼，一个照面就被秒杀！那诡异的灰白灵气，简直如同噩梦！
“逃！”韩厉当机立断，再无战意，转身就向小径一侧的岩壁掠去，想要攀爬逃走。
瘦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丢下锁灵网，连滚爬爬地也想跑。
“现在想走，晚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们身后响起。
石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径入口处，佝偻的身影此刻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手里提着那根暗沉短杵，杵尖隐隐有幽光流转。
韩厉和瘦子身形僵住，缓缓转身，看着步步逼近的石叟，以及从另一边缓步走来的、眼神冰冷的陆玄明，面如死灰。
“石……石前辈，误会，都是误会！”韩厉勉强挤出笑容，“我们是黑水潭的人，奉命在此巡查，无意冒犯前辈和这位小兄弟……”
“巡查？”石叟嗤笑，“带着锁灵网和封魂旗来巡查？黑水潭好大的排场。”
他不再废话，短杵一挥，一道凝练的土黄色光芒射出，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击穿了瘦子的胸膛。瘦子连惨叫都未发出，便瞪大眼睛倒下，气息全无。
韩厉肝胆俱裂，知道求饶无用，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分水刺上，分水刺蓝光大盛，他狂吼一声，做困兽之斗，将全部灵力灌注，双刺化为两道蓝虹，射向石叟，自己则转身拼命向岩壁跃去。
石叟面无表情，短杵轻轻一点，那两道来势汹汹的蓝虹便如撞上无形墙壁，砰然炸碎。同时，他左手虚空一抓。
跃到半空的韩厉，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住，惨叫着被硬生生拽了回来，摔在石叟脚下，浑身骨骼不知断了多少根，大口吐血，再也爬不起来。
石叟蹲下身，短杵点在韩厉额头，声音冰冷：“说说吧，你们黑水潭，对回音壁那个洞穴，知道多少？还有，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具体计划是什么？说出来，给你个痛快。”
韩厉满眼怨毒，想要自爆，却发现浑身灵力已被彻底封死。在石叟那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目光下，他心理防线终于崩溃，断断续续地将所知一切吐露出来……
片刻后，石叟短杵一送，结束了韩厉的痛苦。
小径中恢复了寂静，只留下三具尸体和浓重的血腥味。
陆玄明走过来，看着地上的尸体和散落的法器，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一个多月的磨砺，早已让他明白修真界的残酷。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问出来了。”石叟站起身，抹了抹短杵，“黑水潭这次来了两个小队，韩厉和鬼眼各带一队。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七个人分散在回音壁外围几个点监视。关于那个洞穴，他们知道得也不多，只是根据古籍残篇和之前一些倒霉鬼留下的只言片语，推测里面可能有一处古修士的‘寂灭坐化之地’，残留着特殊的‘寂灭道韵’，对修炼某些特殊功法或祭炼特殊法宝有奇效。他们原本计划抓住你，逼问秘密，然后找机会探洞。”
“寂灭坐化之地……”陆玄明喃喃道，难怪会与他的体质产生共鸣。
“另外，青岚宗的‘暗岚卫’确实出动了，领头的叫周影，是周淳的侄子，心狠手辣，擅长暗杀和追踪，炼气大圆满修为。他们应该也快到附近了。”石叟补充道，“黑水潭剩下的人，我来处理。你把这里打扫一下，有用的东西收起来，尸体处理干净。然后，回去调整状态。明天，我带你进洞。”
陆玄明点头，立刻动手。他从鬼眼和韩厉身上搜出几个储物袋，里面有一些灵石、丹药、符箓，以及几份关于回音壁和死人涧的手绘地图和笔记，比他那张粗糙草图详细得多。锁灵网虽然被他的寂灭灵气损伤了部分符文，但主体完好，稍加修复或许还能用。黑色小旗已毁，但旗面材质特殊，也收了起来。
他将尸体拖到一处隐秘的裂缝抛入，又引来涧水冲刷了血迹。很快，小径恢复了原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更加紧张的气息。
青岚宗的暗岚卫，黑水潭的残余，回音壁深处的未知洞穴……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石叟望着北方，那是寒雾谷的方向，也是他今早真正去过的地方。他低声自语，只有自己能听见：
“寂灭道韵现，暗岚卫出动……山雨欲来啊。小子，就看你的造化了。”
夜色，吞没了死人涧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