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家庭晚宴,是顾家的传统,也是我的牢笼。
长长的红木餐桌,光可鉴人,映出我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格格不入。
我的儿子顾博文,商业帝国的掌舵人,坐在主位,眉眼间是我亡夫年轻时的英气,只是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满是疲惫。
他身边是我的儿媳,王雅莉。她穿着一身香奈儿最新款的套装,手指上鸽子蛋大的钻戒在水晶灯下闪着刺眼的光。她正慢条斯理地用公筷给我的孙女顾思甜夹了一块澳洲和牛。
「甜甜,多吃点,明天还要去马场练习呢。」王雅莉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似有若无地扫过我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因为我吃不惯西餐,所以每周的家宴,厨房都会特地为我准备一碗阳春面。
这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划分。
将我这个“乡下来的老太婆”,和他们这个精致、优雅、充满国际范的豪门家庭,清晰地划开界限。
顾思甜,我十五岁的孙女,在全英格兰最顶尖的贵族学校读书。她遗传了王雅莉的美貌,却也继承了她那份深入骨髓的傲慢。
她用餐刀优雅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听着她妈妈的话,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顾博文试图缓和气氛,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妈,您多吃点。最近公司忙,没时间回去看您。」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知道他忙。他的帝国版图又扩张了,最新一期的财经杂志封面就是他。只是,这偌大的别墅,对我来说,比我乡下那三间小平房还要空旷,还要冷。
王雅莉轻笑一声,那笑声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每个人的神经。
「博文,你就别费心了。妈吃惯了清淡的,我们这些油腻的东西,她哪里咽得下去?」
她的话里藏着针,我听得懂。
她是在说我土,上不得台面,融不进他们上流社会的生活。
我依旧沉默,只是慢慢地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面已经有些坨了,就像我此刻的心情,黏糊糊的,沉甸甸的。
终于,顾思甜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她那涂着迪奥999的嘴唇,开了口。
她全程说的都是英语,语速极快,带着一股子炫耀的劲儿。
「Mom, I got the offer for the summer program at Yale. Only three students from our school were selected.」(妈妈,我收到耶鲁大学暑期班的录取通知了。我们学校只有三个学生被选中了)
「我的甜甜真棒!」王雅莉的脸上笑开了花,满是骄傲。
顾博文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错,不愧是我的女儿。」
顾思甜的目光转向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怜悯。
她似乎觉得,对我这个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老太婆说英语,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羞辱。
「奶奶,耶鲁是美国的一所大学。它非常非常有名。你不会明白的。」
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解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顾博文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被王雅莉一个眼神制止了。
王雅莉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她很享受这种时刻,享受看着我被她的女儿用知识和阶层碾压。
我慢慢地喝了一口面汤,很烫,灼得我食道生疼。
我没有理会她。
见我没反应,顾思甜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许是觉得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认,她的胆子更大了。
她和王雅莉抱怨起学校里一个来自中国的交换生,言语间满是优越感。
「她的口音很糟糕。太尴尬了」
最后,她大概是觉得今晚的表演需要一个完美的收尾,于是,她将矛头再次对准了我。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一位女王在审视她的臣民。
她用一种无比清晰,又无比刻薄的伦敦腔,一字一句地说道:
「Grandma, you know nothing about the world. You're just an ignorant old woman from the countryside.」(奶奶,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你只是个乡下来的无知老妇人。)
(奶奶,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你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无知老太婆。)
整个餐厅,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被这句话冻结了。
我看到顾博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站起身,想呵斥,却在王雅莉冰冷的眼神下,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
王雅莉则是一脸的快意。她终于等到了,等到她的女儿替她说出了她一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我缓缓地,将手中的玉筷轻轻放在象牙筷枕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这死寂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我抬起头,迎上顾思甜那张充满挑衅的年轻脸庞。
然后,我笑了。
我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枯叶,沙沙的。
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显得格外诡异。
顾思甜被我笑得有些发毛,但依旧梗着脖子,维持着她贵族学校优等生的骄傲。
「What are you laughing at? Did I say something wrong?」(你笑什么呢?我说错什么了吗?)她质问道。
我没理她,而是将目光转向我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儿子,顾博文。
「博文,我记得你上个月去柏林谈的那个项目,那个叫克劳斯的老头,很难缠吧?」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顾博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是的,妈。他要求太苛刻了,法务部那边还在拉锯。」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
「他不是苛刻。」我淡淡地说道,然后,我的语调和发音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Er ist nicht anspruchsvoll, er ist ein preußischer Traditionalist. Er verachtet die Ineffizienz und die leeren Versprechungen der jungen Generation. Du solltest ihm nicht über Profite reden, sondern über hundertjährige Handwerkskunst und Familienehre.」
(他不是苛刻,他是个普鲁士传统主义者。他鄙视年轻一代的低效和空洞承诺。你不该跟他谈利润,应该跟他谈百年工艺和家族荣誉。)
一长串流利、标准、甚至带着柏林腔调的德语,从我的嘴里流淌出来。
顾博文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像第一天认识我一样。
王雅莉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
而顾思甜,她那高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龟裂的痕迹。她虽然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那股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容置疑的气场。
我没有停。
我放下茶杯,目光转向王雅莉。
「雅莉,你上周在慈善晚宴上,为了讨好法国大使夫人,花三百万拍下的那幅画,叫《睡莲》吧?」
王雅莉的脸色变了变,强笑道:「是……是的,妈。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我看着她,眼神平静,却让她不自觉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接着,我的舌尖轻轻卷起,一段优雅婉转的法语随之而出。
「Madame l'ambassadrice ne s'intéresse pas à Monet. C'est un secret de Polichinelle dans son cercle. Elle préfère la sculpture surréaliste de Giacometti. En achetant ce tableau, non seulement vous n'avez pas réussi à la flatter, mais vous avez exposé votre propre superficialité. C'était un gaspillage d'argent et d'efforts.」
(大使夫人对莫奈不感兴趣,这在她的圈子里是公开的秘密。她更喜欢贾科梅蒂的超现实主义雕塑。你买下那幅画,不但没有讨好到她,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肤浅。真是白花了钱,也白费了力气。)
我的法语带着一丝巴黎左岸的慵懒,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王雅莉的脸,已经不能用煞白来形容了,那是一种血色尽失的灰败。她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现在,轮到顾思甜了。
我终于将目光,正视着我那可怜的、被震惊得不知所措的孙女。
我先是用她最引以为傲的英式英语,缓缓开口。
「My dear, true ignorance isn't the lack of knowledge, but the refusal to learn, coupled with an unfounded sense of superiority.」
(我亲爱的,真正的无知不是缺乏知识,而是拒绝学习,并伴随着一种毫无根据的优越感。)
说完,我看到她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我笑了笑,继续用她能听懂的语言,为她开启新世界的大门。
「そして、あなたが軽蔑しているその交換留学生、彼女の訛りは、故郷の響きです。あなたの完璧な発音は、ただの模倣に過ぎません。」
(而且,你所鄙视的那个交换生,她的口音,是故乡的回响。而你完美的口音,不过是拙劣的模仿。)
这是日语。
「Истинная аристократия заключается не в одежде, которую ты носишь, а в сочувствии, которое ты проявляешь к другим.」
(真正的贵族,不在于你穿什么衣服,而在于你对他人怀有多少同情。)
这是俄语。
「La nobleza no reside en la sangre, sino en el respeto que muestras a tus mayores y a la historia que ellos portan.」
(高贵并非源于血统,而在于你对长辈以及他们所承载的历史所表现出的尊重。)
这是西班牙语。
「العلم في الصدور، لا في السطور. ما تتعلمينه في الكتب هو مجرد حبر، أما الحكمة الحقيقية فتأتي من تجارب الحياة.」
(知识在心中,而非在纸上。你在书本上学到的只是墨水,真正的智慧来自于人生的阅历。)
这是阿拉伯语。
最后,我看着她那张已经毫无血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脸,用回了我们都懂的中文,也是我今晚说的最重的一句话。
「顾思甜,你记住。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你所鄙夷的,你所炫耀的,都建立在你脚下这片土地,建立在你祖辈的披荆斩棘之上。忘本的人,走不远。」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哇——」
顾思甜再也忍不住,她那脆弱的自尊和优越感被我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里面苍白无力的内核。她捂着脸,发出了刺耳的哭声,转身跑上了楼。
餐厅里,只剩下我和我那已经石化的儿子与儿媳。
我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然后,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这顿饭,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转身离开,留下身后一地狼藉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