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夫君带回来的苗疆女子给我下了换身蛊。
女子日益健朗,我身体却每况愈下,日日咳嗽到心神俱颤,甚至呕血。
我将沾血的手帕递到夫君眼前,他看都不看一眼。
“流血而已,又不会死。”
既然我流血不会死,
那他们呢,
流血也不会死吗?
若是,我想让他们死呢......
1.
“夫人,将军又去那疆娘子房里了,府里的大夫日日围着那疆娘子,您都咳成这样了也没有人过来瞧瞧。”
翠珠小心扶起我,将化开的热糖水吹了吹。
我刚张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得眼眶发红,心肺俱颤。
上月沈念安带着我,还有那个他从边疆带回来的苗疆女子一同去猎场打猎。
女子生涩,不善骑射,被箭羽所伤,沈念安日日围在左右,轻声唤她阿芜。
女子日渐好转,倒是我,从猎场回来身体每况愈下,一直不见好转。
我抬手虚弱得摇晃两下。
“翠珠,你同府里大夫再去讨要些人参含片,我含在舌下,能好受些。”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咳嗽,等喘过气,手帕中间赫然一团红血。
“夫人!奴婢这就去找将军!”
我赶紧拦下。
“翠珠,听我的!”
顺过气之后,我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书信交于她。
“将这封信交于我兄长,动作小点,别让安郎发现了。”
翠珠接过信出去没一会,院里咋呼声骤起。
“姐姐,我和将军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疆芜将翠珠带上的门陡然推开,凉风直灌我喉咙,惹得我又是一阵咳嗽。
沈念安紧跟其后,见我咳嗽,出声疑问。
“南娘,大夫不是说你只是感染风寒,怎么咳了这么久?阿芜受了箭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
疆芜立马一跺脚,嘴巴一憋,声音已然带上哭腔。
“将军,我哪里好得七七八八了,那受伤的地方明明每晚都疼,你夜夜陪在我身边,你是知道的......”
沈念安闻言,拉过疆芜的手收进袖中,好不恩爱。
“怪我说错话,这不是来找南娘讨要玉枕了吗?”
沈念安看向我。
“南娘,你也知道上月阿芜受伤严重,这个玉枕你先借与阿芜,待阿芜好转,再归还于你。”
沈念安说的玉枕,正是我的陪嫁,此枕性温养人,我这次抱恙正是靠这玉枕才得以安眠。
“安郎,我最近咳得厉害,没有这玉枕断是不好受。我这有上好的祛疤药,赠予疆娘子。”
言下之意,祛疤药换玉枕。
“大夫来回看了这么多次,都说你是风寒,哪里会这么娇贵?”
疆芜摇了摇沈念安手臂。
“将军,姐姐不愿给,阿芜不要便是。”
“一个玉枕有何不能给的,南娘,你不要无理取闹,阿芜唤你姐姐,那是尊你敬你,你要有正妻风范。”
此话一出,我和疆芜都脸色一讪。
疆芜更是将头扭向一边,豆大的泪珠说下就下。
沈念安脸色一变,焦急地哄上哄下。
“阿芜,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姜南!玉枕而已,难道还要我来求你不成!”
说完径直从我身后将玉枕取出,我一时情急上手阻拦,推拉间,玉枕摔地上碎成几块。
“将军,既然姐姐不愿给,你抢她的做什么,倒显得是我蛮不讲理,我不要了!”
刚刚还掉眼泪的眼睛责怪地瞪了一眼沈念安,跺脚负气离去。
“南娘,你怎么也这般善妒!”
沈念安拂袖追了出去。
我的夫君带着新爱在我房里一通闹腾,打碎了我的玉枕,还指责是我善妒,真是匪夷所思。
翠珠动作很快,回来的时候悄悄带回了兄长的回信。
“南娘,信中之事为兄已知。你在府内多加留意,兄长替你寻应对之策。”
“夫人!”
见四下无人,翠珠小声不满。
“那疆娘子夜夜把自己泡在冷水中,好生奇怪。”
我心头一沉,还未搭话,下人来报说踏春宴已开,沈念安请我同去青云山踏青。
当然,也包括疆芜。
玉枕之事,沈念安接连半月都不曾踏入我院中半步,此次相邀,便是给我台阶。
青云山路程遥远,疆芜在马车里面一直哼唧不舒服,沈念安干脆揽入怀中,轻声安抚。
“将军,姐姐还在旁边呢,等下别人笑话我,说我不懂礼数。”
“这马车里面就我们三个,谁敢说闲话!”
疆芜眼睛往我这瞟了一眼,沈念安立马轻哼一声。
“妒妇罢了,又有何惧。”
我心头一酸,干脆将脸转向一边。
马车摇晃,实在难受,我胃里一阵翻涌,额上早已布满细汗。
我无力顾及沈念安和疆芜的眉来眼去,掏出橘皮用力闻了几下。
疆芜见状,立马撒娇。
“将军,我头晕想吐。”
还作势呕了一下。
沈念安立马从我手中夺过橘皮,甚至觉得不够,直接将我装橘皮的荷包整个抢下塞入疆芜怀中。
“南娘,这橘皮你已经闻过了,阿芜不舒服先给阿芜用。”
疆芜将橘皮放在鼻下,一脸担忧。
“姐姐,将军想必是看我一个人从苗疆来到中原,无亲无故,同情我几分,你不会怪我吧?”
沈念安立马将疆芜的手拉入怀中,信誓旦旦。
“阿芜你说的哪里的话!我从苗疆带你回来的时候就同你讲过,你我是男女之情,从来不是同情可怜!你是我带回来的人,南娘为何要怪你?她有什么资格!”
我愣住。
从头到尾,我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
沈念安忘了,我是他明媒正娶抬进来的妻,他也同我说过恩爱两不疑。
如今,我还傻傻地守着他的誓言,他却说我有什么资格......
另有所爱的时候,怎么做都是错,真是毫不讲理。
没有橘皮,我实在难受,一下没忍住,差点吐车里,索性叫停马车下车缓缓。
我刚站定,一行黑衣人手持刀剑,冲着马车上两人砍去!
黑衣人配合默契,招招狠辣,直冲沈念安命门。
疆芜情急,直直替沈念安挡了一剑,左臂处汩汩冒血。
沈念安急红了眼,干脆抢过马绳快马加鞭,硬是冲出包围,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芜,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马车飞驰的灰尘和着沈念安这句着急的话,飘飘洋洋落进落单的我眼中。
我眨巴眼睛,又酸又疼,像小时候和兄长走失在大街上那般无助。
但是兄长和沈念安不一样,兄长会心疼地回来找我,沈念安不会。
他带着他的新爱扬鞭而去,自始至终没有想起他的发妻也在遇刺现场。
我知道这种滋味,它叫抛弃。
沈念安抛弃了我。
我们成亲结发的时候,对着月老,对着彼此,说不离不弃,说永生相守。
当初有多真挚不二,此刻就有多讽刺。
我看着现场的黑衣人,对着其中一个说:“要不你在我右臂这里砍一剑吧......”
黑衣人后退一步。
“我们收钱办事,你不在我们名单上,杀你是另外的价钱。”
我有点尴尬,黑衣人都比沈念安有原则。
“倒也不是要杀我,刚刚那位娘子受了伤,我左臂也疼得厉害,你在我右臂砍一刀,我就是想看看刚刚——啊!”
黑衣人不讲武德,话还没有讲完就上手了!
我龇牙咧嘴,痛得不行,也更加确定,左臂这个疼!就是剑伤!
黑衣人干净利落地砍我一剑后直接把我扔在原地。
我来不及暗自神伤,费劲周折回到府内。
“翠珠,你找合适的机会去搜疆娘子的院子,看有没有奇怪的东西,比如符咒蛊虫之类的。”
翠珠满心疑惑,但我神色凌冽,她不敢多问,当天晚上就去了疆娘子院子,结果还真找出了东西。
我看着扎着我生辰八字的小人,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凉。
我早该想到的......
自从猎场回来我身体每况愈下,她疆娘子既然从苗疆过来,自然是擅长这方面。
“夫人,这是......”
“翠珠,将这封书信现在就送给我兄长,快去快回!”
我血气上涌,顾不得手臂疼痛流血,拿着小人径直冲到沈念安面前。
“安郎,疆娘子她不干净!”
沈念安头都没抬。
“南娘,你最近说话做事真是越来越没有风度了。”
我不想拘泥于字面,满心满眼只有搜出来的小人。
沈念安是我的夫君,我们已经同床共枕多年,风光时相知,微末时相扶,我们是结过发的,他肯定可以给我主持公道!
我将小人径直放在他面前,义愤填膺。
“安郎,疆娘子她弄这种东西!我说我身体怎么一直不好,原来都是她搞的鬼!她心怀鬼胎!”
“我知道。”
我怀疑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沈念安放下手里的毛笔,终于抬头正眼看我。
“我知道。阿芜从苗疆来到中原,水土不服,身体很差,她同我说过,要用换身蛊借你体格,等她习惯中原生活自会去掉这些。你是她姐姐,体格而已,有什么不能借的,现在你们两个不是都好好的,你难道这么小气?”
沈念安满不在乎地说完继续低头写写画画,语气轻佻地仿佛在讨论阿猫阿狗。
“我日日咳得心肺俱颤,都咳出血了你说是我小气?”
我将怀中沾血的手帕扔到他面前,试图为自己争得一丝同情和立场,结果沈念安直接一脸嫌弃地扫到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沈念安面露嫌弃,嫌我聒噪。
“流血而已,又不会死。”
我气笑,忍不住后退一步,重新端详起面前的男人。
面容依旧,还是那般俊朗,一如当年模样,但是为何已无相熟之感,陌生到仿佛从未认识......
我成亲的时候,兄长说男人像流水,流到哪,心就到哪,切不可像菟丝花一样依附在男人身上,断不可想着以婚姻之名抓住男人一辈子的心。
男人,是最不可靠的。
我当时只顾成亲之喜,低头羞赧。
“安郎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他不会的。”
结果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
沈念安自然不是例外,是我对他的满腔爱意给他渡了光。
那若是,我不爱了呢......
沈念安,若是,我想让你死呢......
第2章 2
2.
沈念安察觉失言,放下笔墨开始找补。
“你手怎么了,喊大夫来上点药吧。”
我微微一笑。
“没事,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被刺客伤的。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疆娘子的换身蛊吗?怎么这会不知道这茬了。”
沈念安脸色一讪。
“她伤的是左臂,你这不是右臂流血了吗?”
我笑容灿烂。
“流血而已,又不会死。”
不会死,但是会失望。
失望会变成夫妻之间横亘的峡谷,让共枕的两个人同床异梦。
兄长的信来的很快,一页两页。
一页上面寥寥几句。
“对策已有进展,照顾好自己。”
另一页上面是疆芜的调查资料。
原来疆芜确实是苗疆女子不假,但她撒了谎。
沈念安带她回来的同我说过,疆芜是他在收复边疆的时候从战场上捡的,因战乱原因全家覆灭,成了孤儿,沈念安心生怜悯收入帐中,一来二去生了情意。
可兄长信上说疆芜并不是孤儿,是苗疆人不假,但是从小生活在中原,甚至沈念安碰见她时,她是第一次去苗疆......
疆芜,是故意接近的沈念安。
我将回信靠近蜡烛,看着肆虐的火苗尽情吞噬纸张,心中不免冷笑。
或许,想让沈念安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我端了一碗鸡汤又去了沈念安那里,上次不欢而散后我和他之间一直有点别扭。
见我前去找他,他很欣喜,将鸡汤喝得干干净净。
“南娘手艺还是如从前般好。”
我作势锤了一下他胸口,极力做出害羞的模样。
“安郎是许久没有来我院中,自是觉得这汤鲜美。”
沈念安眼中一亮。
“南娘这是想我了?那今晚我便去你房中!”
“今晚不行。”
我低头颔首。
“大夫说已经有三个月了,不能行房事。”
“什么!姐姐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
疆芜惊讶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转眼人也进了房内。
沈念安得知我还有身孕,很是欣喜。
“阿芜,你马上要做姨娘了!”
疆芜脸色怪异,转头对着沈念安垂泪哭泣。
“恭喜姐姐。姐姐真是运气好,不像我,本就不是中原人,还一直没有怀不上将军的子嗣,将军,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疆芜一红眼,沈念安就失了方寸。
“哪里的话,你若是担心,到时候孩子出生,过继到你名下抚养。”
我不禁抬头看向沈念安。
盯上我的身体不算,现在还盯上我的孩子。
我看着沈念安怀中疆芜那挑衅的眼神,心中只觉臭虫遍身的恶心。
曾几何时,沈念安也是顾我怜我的,他会遍城张罗新奇玩意,东市的手摇鼓,西市的桂花酿,北市的花灯,南市的酥皮鸭,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我一笑。
我也敬过他。
他在战场上厮杀,重伤昏迷,我去宫门口以头扣地嗑出血,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只求圣上递牌子让御医赶去救他。
人人都说我们天作之合,可是旧人哪有新人好。
他以前会对府中下人说我家娘子如何如何,但是后面不了,他对外称我为夫人。
他说这是为了维护正妻风范,我不语,因为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带回了疆芜。
他说:“男人自古三妻四妾。”
我不服,我觉得这只是为了劝服我和疆芜共事一夫的说辞。兄长说过,男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风花雪月,三妻四妾,他想要什么就能说什么话。
可我不愿。
沈念安对我不忠,我自然不愿为他生儿育女,这个孩子,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留。
既然如此,那就用疆芜来祭奠这个孩子吧。
我将兄长给我的红花交给翠珠,叮嘱她小心放进药罐中。
当晚,我便下身血流不止,几近昏厥。
沈念安得知我流产,震怒,抱着我好生安抚。
“安郎,换身蛊换我的身子还不够,如今连孩儿的性命都要换走,它才刚刚三个月!”
沈念安对我薄情,但这好歹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声泪俱下的时候他眼中也满是痛苦,安抚的时候声音哽咽,深情到我都要恍惚沈念安真的心疼我。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
他只是在可怜他那未出世的孩子。
我哭得可怜,肝肠寸断,沈念安直接对着在一旁不停解释的疆芜发难。
“野蛮女子,终究上不得台面!”
疆芜僵在原地,眼睛立马红透。
“将军!此事真和我没有关系!你都说孩子出来过继到我名下,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疆芜不知道,沈念安能对我绝情,就能对她绝情。
可以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也能不留情面怒斥野蛮女子。
“大夫都说了你药罐中有红花,居心如此,还要狡辩!
我愣住,看了一眼沈念安,默不作声。
“我从未放过什么红花,定是姐姐自己放的!将军我是冤枉的!”
沈念安眉头拧在一起。
“南娘好不容易怀的孩子,为什么要自己打掉他!真是口不择言,如此善妒,来人,拖下去打十板子!”
我立马拦住。
“安郎,我身上有换身蛊,疆娘子受十板子不是要我的命吗?”
说完还合时宜地咳嗽几声。
沈念安恍然,逼着疆芜解掉了我身上的换身蛊。
在我身上纠缠已久的换身蛊,让我夜夜咳得不得安眠的换身蛊,到此,总算是了了。
疆芜被拖下去之前,声嘶力竭地喊。
“将军!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至此,疆芜都只是控诉沈念安为何不信她,而不是她不要受这板子。
下人们说疆芜受板子的时候,声嘶力竭,嘴里只有一句话。
“将军为何不信我!”
看吧,坠入情网的女人,个个都不清醒。
这十板子让疆芜在床上足足躺了大半个月。
翠珠说她天天在床上念叨。
“将军来了吗?”
可惜,沈念安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过她。
我倒是去看过一次。
我带着药粉来到疆娘子院中,她被打得血肉模糊,院中下人看碟下菜,照顾地很是敷衍。
我说是替沈念安来看她的时候,她仿佛濒死的人求得仙药,眼中满是惊喜。
“将军当真让你来看我?”
她伸手整了整鬓发。
“我还以为,如今我这模样,将军不要我了。”
我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疆娘子多虑了。”
我忍住不适,将带来的药粉悉数涂在她皮开肉绽的位置,疆芜从头到尾仿佛不痛不痒,只是沉浸在沈念安对她旧情复燃的欣喜中。
“疆娘子,其实......你若是离开沈府的话,也能有好去处的,不必——”
我话还没有说完,疆芜厉声打断我。
“你懂什么,我和将军是两情相悦!我说你怎么好意来看我,原来存了这心思,你想让我离开沈府,你好独占将军是吗!”
我的话噎在了口中,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或许今日就不能心软,不该借着沈念安的名头来看望疆芜。女人最擅长用假想的希望来安慰自己的求而不得。
即便沈念安从头到尾都不曾过问疆芜伤势,任其自生自灭,但是当沈念安招招手的时候,疆芜还是热情地贴了上去,趋之若鹜。
疆芜和沈念安和好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打扮地光鲜亮丽,重新送进沈念安房中。
沈念安压抑了好一阵欲火,加上近来他喜怒无常,下人们说那晚房中蜡烛一直没有熄过,第二天疆芜都是被人抬回去的。
翠珠来报的时候,很是忿忿不平。
我淡淡地给院子里的花浇水,笑而不语。
翠珠以为我是伤心至此,她还小,不懂对男人失望的平静有多汹涌浩荡。
许是沈念安良心发现,加上我流产,为讨我欢心,他亲自送了只波斯猫过来。
“南娘,我从圣上那里讨了只小东西过来,可还喜欢?”
我任由沈念安拉着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喜欢。”
结果这只波斯猫第二天就被剥了皮,死状惨烈。
第二日,沈念安送了一身罗衣。
我拿剪刀一下又一下,剪得稀碎。
沈念安进来的时候,我正剪完最后一刀。
望着满地狼藉,沈念安一愣,随即过来握住我的手。
“这下解气了吗?”
我扭头不看他。
他转过身,把我搂地好生紧。
“怎么还闹上脾气了,孩子没了,阿芜她也吃了大亏,怎么还生这么大气?”
我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男人,心里不住打量他的眉眼。
熟悉,也陌生。
“安郎,你累吗?”
旁边小厮忍不住插嘴。
“夫人,将军怎么可能不累,这些日子您身体抱恙,将军也未曾好好合眼,这不想办法张罗这些讨您欢心。”
“多嘴。”
嘴上虽是斥责,可眼里却毫无责怪之意。
我看着院里长势喜人的花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欢喜的。”
沈念安闻言,一把抱住我。
“欢喜就好,南娘最贴我心。”
疆芜闯进我院子的时候,已是一月过后。
“姐姐,可惜你没福气,孩子都三个月了也没保住,如今兜兜转转,倒是我大了肚子。将军说要挑个好日子正式把我抬进来,姐姐你是有经验的,可有什么要教导妹妹的?”
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疆芜的肚子,将手中狼毫沾满墨汁。
“我只有正妻的经验,可没有做妾的经验。正妻都是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的,妾是从侧门进来,我又有什么能教你的。”
疆芜很是得意,摸着肚子迫不及待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姐姐这话说的,有正妻自然会有妾,谁又能担保能永世为妻,谁能永世为妾?”
此话倒是不假,可是我还没有等到妾抬妻的那天,疆芜就出事了。
沈念安从上月开始身体一直虚空,大夫除了风寒,完全查不出由头,但身体却越发沉郁,药石都无明显成效,他怕死的很,连夜修书青云山的主持,主持不看不打紧,一看说是中了蛊。
沈府上下,谁人用蛊,大家心知肚明。
“好你个妒妇!居然把这等见不得光的玩意用在我身上,亏我还想......咳咳......抬你进来做妾,真是蒙了心!”
“不,不是的将军......”
疆芜连滚带爬摸到沈念安身边,眼里满是害怕。
“我从未对你下蛊!你信我将军,我从未对你有过二心!”
“这话也难说疆娘子,你虽然住在沈府,但是你的心到底向着谁也难说。”
我将她院内藏着的书信递到沈念安面前。
“你和梁安王暗地里书信往来,梁安王是圣上胞弟,高堂里面早就在传他有二心,意图谋反,安郎替圣上守江山,你在安郎身边却和梁安王勾结,你这是想让沈府上下都为你陪葬!”
沈念安惊得直接站起身,拿过书信不可置信地来回看了好几遍,最后将书信扔在疆芜脸上,抬脚在疆芜心窝处踢了一脚。
“将军,你信我!我是梁安王的人没错,可是我从未对你有异心,你是我心爱之人,我怎么可能——”
沈念安听不下去,狠狠扇了一巴掌。
“原来当日你跪在我马下,求我带你走,就是存了异心,如今你还满嘴荒唐!”
疆芜这个傻女人,沈念安说什么她都信。
兴致来时说爱她,宠她至极,兴致无时说她妒妇,荒唐至极。
她这辈子,为男人生,终究也得栽男人手里。
沈念安从疆芜嘴里问不出蛊的下落,气得让下人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人晕过去了就泼醒继续抽,那个孩子就这样硬生生抽掉了。
我去刑房看疆芜的时候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满身脓疮,腐肉丛生,换身散发恶臭。
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奋力告诉我。
“姐姐,你帮我同将军说,我并未有异心,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对着肩膀处一处伤口狠狠按了下去。
疆芜吃痛出声,强撑着力气质问我。
“你在干什么!快去说啊!”
我嫣然一笑。
“疆娘子,安郎不会信的,他只信他自己想信的。”
疆芜眉毛皱在一起,和脸上的血污交织在一起,实在难看。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这些事情安郎不知道吗?一个从边疆茹毛饮血替圣上守江山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红花是谁下的,你日日睡在他身边,他怎么会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和梁安王勾结。”
疆芜声音颤抖。
“你......到底什么意思?快说啊!”
我挑了快干净的地方坐下,倒了杯茶。
“你药罐中的红花是安郎下的,因为他不想和你有孩子,我有红花不假,但是我的红花下在了自己的药罐中,不然为何我流产,他不查我的药罐,反而要去查你的药罐?他拿这事发难你,是因为他也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想找个人背锅罢了。书信也是他让我发现的,因为他要借我的手除掉你,除掉你才有由头除掉梁安王。”
“疆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梁安王的人,他从未信过你。”
“你在他那里,不值一提。”
兄长说过,杀人要诛心。
我相信这些话,足够诛疆芜的心,毕竟她说的没错,她确实实打实地爱沈念安。
她这一生,被梁安王利用,被沈念安利用,从未有人真心对她。
兄长说我心眼小,向来睚眦必报,所以说起来,也是可怜人。
内宅里面,大家都在各怀鬼胎,蝇营狗苟,只有她在玩真心游戏,可惜,她爱错了人。
我挑开药罐,对着疆芜后背上的伤口洒了一层药粉。
“你在干什么?你难道就不怕我告诉将军吗?”
我看着一群密密麻麻的糜虫钻进疆芜的后背,这才放心地拍了拍衣袖。
“马上你就会全身溃烂,喉咙肿胀,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疆芜眼神一顿,开始胡言乱语。
“原来是你?给将军下蛊的人是你!”
我看着虫子在疆芜脸上钻来钻去,笑得甚是满意。
“蛊虫不过是个说辞,我怎么会用下蛊怎么拙劣的手段。疆芜,你玩不过我的。”
我没有骗疆芜,我确实没有对沈念安用蛊,但是不代表我不对疆芜用蛊。
我找兄长讨要了蛊虫。
一报还一报,我也要疆芜尝尝恶蛊缠身的滋味。
“疆芜,我早就提醒过你,你若离府,还能有个好去处。”
有虫子咬破疆芜的脸皮钻了出来,好生恐怖。
疆芜尖声惨叫,我厌烦地掏了掏耳朵。
“你说是你先死,还是他先死?”
疆芜没机会回答我这个问题了。
我从刑房出来后不过半柱香,下人说疆芜一头撞死在墙上,死前眼睛瞪得极大。
我瞒下了这个消息,没有告诉沈念安。
我让下人将疆芜的尸体丢到乱葬岗,那里野狗多。
上次住持说解蛊成功,但是沈念安身体还是不见好转,甚至下不来床。
也许式微之时人就是容易患得患失,沈念安开始变得及其粘我,只要我不在他跟前,他就没有安全感。
“安朗,喝汤了,这几日起色看着好多了。”
沈念安卧榻之后,每日的汤药都是我亲手熬煮。
听我说他气色好转,沈念安眼前一亮。
“当真?也难为南娘你日日来我院中,天天熬汤温补,定是你的功劳。”
我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将炖好的补汤一勺一勺喂给他。
沈念安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
“南娘,我只有你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担忧地仿佛落单的孩童。
我抽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当然。”
“近来可有什么趣事?”
我拧了个帕子小心地擦拭沈念安身体。
“没有什么新鲜事,就是听下人们说梁安王好像入狱了,不过坊间倒是有桩趣事,听说新建了个女子学堂,不要钱,专收没钱读不起书的女娃娃。”
沈念安嗤之以鼻。
“哼,女人读什么书!女人就该像南娘你一样,浆衣做饭侍奉男人!”
我没有解释,只是小心将他后背的脓疮擦拭干净。
擦拭完我回自己院子,路上听见两个下人在拐角处嚼舌根。
“你说我们将军是不是真的中蛊了?房里的臭味越来越大了,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我每次进去都想吐。”
“别乱说,大师已经解了蛊。”
“那你说将军是不是惹了什么脏东西啊?我听他内房的丫头说他身上生了好多脓疮,真的吓死人!”
“我也听说了!听说那个疮又流脓又流血,也难为夫人日日擦洗!”
我没有打断这两个下人,任由他们议论纷纷。
如今这乱糟糟的场面,正是我想要的。
沈念安开始变得有点神神叨叨,人也有点不清楚,开始发呓语。
院里的下人全都被他打骂走了,除了我,无人能近他的身。
我日日炖汤喂他,亲自在厨房盯着,从不假手于人。
这次我喂汤的时候,沈念安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手。
“南娘,我怎么梦见梁安王和那个疯婆子了!”
我好生安抚。
“梁安王已经被剥了称号和封地,去守皇陵了。安郎,你安心休养,如今朝中无人在与你掣肘。疆娘子伤重,已经去了,我已经让人好生安葬了她。”
沈念安眼睛有即刻清明。
“那就好......那就好......我最近怎么老听下人们讨论那个南山学堂。”
我将碗里最后一口汤送进沈念安嘴里,给他擦了擦嘴角。
“心如南山不老石,故为南山学堂。”
沈念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莞尔一笑。
“因为这个名字是我取的。”
南山学堂正是我托兄长置办的。
我希望每位女子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里,都有与浪一搏的机会。
能搏,就能活。
当然,花的是沈念安的钱。
沈念安怔怔看着我,忘了搭话。
我拧过帕子开始给沈念安擦洗。
“差点忘了你不知道这事,不过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也不差这一件。”
沈念安开始用劲扭曲身体,以示抗议。
可是如今他的身体早就亏空,脖子以下早就无知觉,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
他一使劲,背上一块腐肉带着生肉便被剐了下来,露出一个血红的肉洞,实在不好看。
我干脆将毛巾扔进水盆里,有点不悦。
“怎么又乱动,安郎,你最近越来越不听话了。”
沈念安焦急地看着我,嘴里大口喘气,像条岸上搁浅的鱼。
他越狼狈,我心头越是畅快。
“算了,反正马上你就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知道的越多你才会越煎熬。”
我端起旁边空掉的碗,转来转去反复看。
“大夫给你开的药方里面有章草,和我每日送过来的补汤相克。”
我给沈念安拢了拢被子。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死了,沈家就会易主,我不需要沈家换主人,我需要你生不如死地看着我声势浩大地活着,看着我用你的钱将一名又一名女孩送进学堂,搏出她们的人生。”
“沈念安,你不能死,你要日日夜夜,不甘心地看着,看着你弃若蔽履的女人是如何铮铮向上。”
沈念安嘴里呜呜叫个不停,我嫌烦,扇了一巴掌后出了门。
从今天起,沈家多了个病入膏肓不能言语的将军。
挺好,那么多女人没地方说话,少个多嘴的男人,也是件好事。
城里热闹非凡,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讨论那个南山学堂,他们不知道这个学堂从何而来,何人所办,索性给创始人取了个代号,叫南山先生。
兄长告诉我的时候,我茶水都喷了出来。
“南娘,今后有何打算?”
我看了看眼前的坟堆,正是传闻北上守皇陵的梁安王之墓。
“兄长,我想回南疆,我想给爹娘上个香,告诉他们当年覆灭我们部落的恶人,已经都报仇雪恨了。”
兄长有稍许犹豫。
“可是沈念安还没有死。当年梁安王和沈念安争兵权,殃及我们部落,这才——”
我轻轻摇了摇头。
“兄长,沈念安生不如死。总要有人睁眼看着,什么是天道轮回。”
旁边桌有一群小女娃在高声讨论。
“我长大以后定是要做将军的,我要入伍,和男人一样,手握兵器,斩杀敌人!”
“我不一样,我想多读书,长大也想想南山先生一样,开学堂,教书育人!”
“对!读书!阿爹阿娘想发卖我进青楼打杂,我不去!我就算捡破烂,也要在学堂把书读下去!”
我在一旁听了,莞尔一笑。
心若南山不老石,人若少年逐日光。
我的故事完结了,但是她们的还没有。
她们,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