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昊宸领着黑白无常穿过阴律司那条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脚下的千层底布鞋踏在冰凉光滑的青石板上,几乎没什么声响,唯有鞋底夹层里细微的“定魂砂”随着步伐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密语。这特制的鞋底不仅隔绝了地砖那透骨的寒气,更让他步履稳当,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实处,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廊道幽深,两侧墙壁上每隔几步便悬挂着一盏古朴的油灯。灯盏是青铜所制,造型奇特,像是某种蜷缩的异兽,兽口吐出幽绿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光线晦暗不明,将三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墙面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随着火苗的摇曳而明明灭灭,如同他们此刻微妙而紧张的关系。
何昊宸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两道几乎要将他后背灼穿、或是冻裂的视线。那不是普通的注视,而是混杂着千年鬼差威严、被冒犯的怒火、以及一丝丝屈辱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背上。
黑无常那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呼气,都裹挟着一股带着硫磺和阴冷气息的气流,吹得路过油灯的幽绿火苗不安地晃动、收缩,仿佛随时会熄灭,又在下一口气到来前顽强地重新燃起。他手中的黑色哭丧棒并未收起,棒头偶尔无意(或有意?)地轻轻磕碰着走廊墙壁,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廊道里格外突兀,像是某种不耐烦的倒计时。
白无常则完全相反,他行走无声,宽大的白色袖袍几乎不摆动,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寒意,却比黑无常的暴躁更让人心悸。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源自魂体本质的阴寒威压,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出细碎的冰晶。何昊宸甚至觉得,自己新换的“涤魂布”长袍袖口边缘,似乎都凝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白霜。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沉默而压抑,只有脚步声、喘息声和偶尔的磕碰声在回响。
拐过最后一个弯,眼前不再是无穷无尽的走廊,而是一扇相对宽敞的房门。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木牌,红漆为底,上面用金粉描着四个端正的大字——“积案清理堂”。木牌边角齐整,漆色鲜亮,与阴律司其他各处那种饱经岁月侵蚀、布满尘埃的陈旧感格格不入,一看就是临时赶制出来,专为应付他们这摊“麻烦事”而设。
何昊宸在门前停下脚步,黑白无常也随之停下。他伸手,轻轻推开厚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被放大,带着一种老旧的、令人牙酸的质感。一股复杂的、扑面而来的气味涌出:陈年纸张和皮革卷宗特有的霉味、干涸墨锭的淡淡腥气、某种用于防虫的草药残留的苦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无数亡魂残念凝聚而成的阴冷气息。这气息并不狂暴,却绵绵密密,无孔不入,让何昊宸这个“生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眉头微蹙。
他率先迈步进入。
屋子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依旧被堆积的物件塞得有些满当。正中央摆着一张极其宽大的实木长桌,桌身厚重,漆色暗沉,边角处雕刻着繁复但已模糊不清的云雷纹和兽面纹,透着一股古老而庄重的气息,显然不是凡品,不知是从哪个年代、哪个司殿淘汰下来的“古董”。桌子腿有些细微的磨损,但整体依旧稳固。
此刻,长桌桌面上已经被清理出一片区域,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好几摞卷宗。卷宗的外皮颜色不一,有暗黄色的普通公文纸,也有靛蓝色、甚至深紫色的特殊用纸,显示着它们不同的来源和机密等级。最上面一摞卷宗的封皮上,用暗红色的朱砂笔写着“勾魂司近三年疑似误勾案卷 第一批(甲字)”,字迹工整有力,朱砂的颜色并非鲜红,而是透着岁月沉淀后的暗沉,仿佛干涸的血迹,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感。
长桌周围摆着几张椅子。主位后方是一张铺着深色软垫的太师椅,椅背高耸,雕刻着简单的纹路,看起来干净整洁,显然是特意为何昊宸这个“临时负责人”准备的。其他几张则是普通的窄凳或圈椅,新旧不一。
“二位,请坐。”何昊宸侧身,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维持着公事公办的平静,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高度戒备和谨慎。初次与这两位“老资历”在正式场合交锋,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自己则走到主位的太师椅旁,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将怀里抱着的笔记本和那支地府制式的黑杆毛笔轻轻放在桌上,又整理了一下并不得凌乱的袍袖,这才缓缓落座。椅垫柔软,承托着他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身体。
黑无常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大得像打了个闷雷。他看也不看何昊宸,径直走到离主位最远、也是看起来最硬最不舒服的一张窄条凳前,魁梧的身躯毫不客气地“砸”了下去。
“嘎吱——嘎吱嘎吱——”
可怜的窄凳立刻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凳腿肉眼可见地晃动了几下,似乎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黑无常却浑不在意,双臂抱胸,黑着一张脸,目光如炬(或者说如炮)地瞪着对面的墙壁,仿佛那面斑驳的墙欠了他几百万功德点。
白无常的动作则优雅得多。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何昊宸的“请”,宽大的白色袖袍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般流转。他走到一张看起来相对结实的圈椅前,先用指尖看似随意地拂了拂椅面(虽然并无灰尘),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撩起后摆,姿态端正地坐下。他的背脊挺直,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只是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何昊宸的脸,目光幽深冰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是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何昊宸对两人截然不同但同样充满抗拒的态度恍若未见。他坐定后,伸手拿起最上面那本标着“第一批(甲字)”的卷宗。卷宗入手微沉,触感粗糙而坚韧。他解开系着的深色丝绦,指尖拂过泛黄但保存完好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并未仔细阅读,只是快速地浏览了几页开头和关键的记录节点。
这是一桩十年前的旧案。卷宗内的小楷毛笔字迹清秀工整,记录详尽:阳间某地,一寒窗苦读数十载、屡试不第却始终未曾放弃希望的书生,命格显示本有后福,应于耳顺之年寿终正寝,儿孙虽不显达却也孝顺,可享天伦。然而,因当年勾魂司当值鬼吏核对生死簿副册时眼误,误将其与另一同名同姓、阳寿将尽的短命之人混淆,提前勾走了魂。书生魂归地府,懵然不解,大呼冤枉。后虽经查实确属误勾,但因其肉身已坏,无法还阳,只得按“意外枉死”处理,滞留枉死城。而其阳间老家,尚有年迈体弱、依靠儿子奉养的白发老母。书生死后,老母痛失独子,生计无着,又兼思子成疾,不出三年便郁郁而终,临死前仍攥着儿子幼时的旧衣,喃喃唤其乳名,可谓凄惨。
卷宗后面附有简单的调查结论和寥寥几句处理意见:“经查,确属勾魂司笔误。然阳身已毁,还阳无望。按律,转入枉死城安置。其阳间亲属之遭遇,属阳间因果,阴司不予干涉。归档。”
记录到此为止。冷冰冰的文字,掩盖了一个家庭的破碎和两条性命(一死一枉死)的悲剧。
何昊宸合上卷宗,指尖在粗糙的封皮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将其朝着黑白无常的方向推了过去,直到停在长桌中央。他用食指的关节,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卷宗封面右侧一行小字标注的“执行鬼差”栏,那里用稍淡的墨迹写着两个名字:
范无救,谢必安。
“这桩案子,”何昊宸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稳而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卷宗记载,十年前的执行者,正是二位大人。”
黑无常如电般的目光猛地扫向卷宗封面,当“十年前”和那两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时,他浓黑的眉毛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本就黝黑的脸膛瞬间又阴郁了三分,仿佛能刮下一层锅底灰。他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震得桌上的卷宗似乎都颤了颤:“十年前?!陈年老账,翻出来有个屁用!老子每天勾魂引路,见过的死人比你这小子吃过的饭还多,哪还记得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早忘到奈何桥那头去了!”
白无常的反应则含蓄得多,但也更显冰冷。他伸出那只惨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用两根手指拈起卷宗,动作轻巧得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品。他翻开卷宗,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关键几页,尤其是在记录书生老母惨状和最终处理意见那里,停留了片刻。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眼底深处似有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波动闪过,像是冰封的湖面下偶然涌过的一股暗流,但很快便恢复了古静无波。
他放下卷宗,抬眼重新看向何昊宸,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疑:“此案当年确有争议,然最终已按章程处理。书生转入枉死城,阴司已尽安置之责。其阳间老母之遭遇,实属阳世因果循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自有其定数。阴司向来恪守轮回大道,不妄加干预阳间俗务,此乃铁律。何来‘误勾补偿’一说?阁下初来乍到,莫非欲以阳间那套‘损害赔偿’之理,强加于阴司铁律之上?” 他的话条理清晰,引据“阴司铁律”,一下子将问题拔高到了“阴阳规则冲突”的层面。
“白大人此言差矣。”何昊宸放下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毛笔,身子微微前倾,双臂撑在桌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剑锋,毫不避让地迎上白无常冰冷的目光。
他的语气严肃而有力,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阴司执掌生死轮回,赏善罚恶,其根基便在于‘公正’二字。公正,既是对善行的褒奖,对恶行的惩处,亦应包含对自身过失的承认与补救!此桩误勾,非天灾,非命定,实乃阴司所属勾魂司工作疏漏所致!此一疏漏,不仅凭空剥夺了书生二十余载阳寿,断送其本可安稳的晚年,更间接导致其高堂老母晚年丧子,孤苦无依,最终含恨而终!此等后果,岂能用‘阳间因果’四字轻飘飘带过?这绝非‘不予干涉’的阳间琐事,而是阴司失职直接引发的连锁悲剧!”
他顿了顿,让话语中的力量充分沉淀,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黑白无常,继续道:“所谓‘阴司不干预阳间’,其本意是尊重阴阳秩序,不随意插手阳间正常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但这绝不意味着,阴司自身犯了错,导致了阳间额外的、本不该发生的惨剧,却可以置身事外,以‘不干预’为借口逃避责任!这是漠视,是推诿,绝非公正!”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引经据典般的笃定:“更何况,临行前崔判官有明确指令。此次核查,绝非简单翻旧账。首要目的,是理清每一起误勾案件的前因后果、责任归属;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他加重语气,“是要根据核查结果,对确属误勾且造成损害的亡魂,拟定并落实合理的补偿方案!补偿可折算为功德点,记于亡魂名下,供其轮回时使用,增添福缘;或可呈请轮回司,在其来世命格安排上予以适当优待,以弥补今生之憾。这既是对蒙冤亡魂的一个交代,抚平其怨气,更是阴司自我完善、弥补制度漏洞、践行真正‘公正’的必经之路!崔判官高瞻远瞩,此举正是要打破陈规,以案促改!”
“补偿?!”黑无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如果地府有猫的话),猛地从窄凳上弹起半截身子,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声重重拍在坚实的实木桌面上!
一声巨响在房间里炸开!桌面上堆积的卷宗被震得跳起半寸高,又哗啦啦落下,险些散乱。桌上那盏唯一的、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里的幽绿火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将三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
黑无常怒目圆睁,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满脸的虬髯都因愤怒而根根戟张:“放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们勾魂司成立几千年来,勾魂引路,按章办事,从来只有亡魂乖乖跟我们走的份!哪有给亡魂‘补偿’的道理?!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勾魂司的脸往哪儿搁?!地府其他司殿的兄弟会怎么看我范无救和谢必安?!还不笑掉大牙,说我们被一个阳间来的黄口小儿拿捏了?!这口子绝不能开!否则以后亡魂都学着来闹,地府还有没有规矩了?!”
他声如洪钟,震得房间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规矩是死的,魂是活的。法理人情,并非水火不容。”何昊宸面对黑无常的暴怒,并未被吓退,反而越发冷静,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地进行反驳,“阴司的规矩、律条,其设立的本意,是为了维护更大的秩序和公正。当旧的规矩明显无法应对新问题,甚至可能成为掩盖错误、阻碍公正的绊脚石时,做出调整和完善,正是‘规矩’生命力之所在。崔判官此举,非但不是破坏规矩,恰恰是在更高的层面上维护阴司的公正和权威!”
他目光灼灼,看向黑无常,又扫过沉默不语但眼神幽深的白无常:“今日我们弥补昔年的疏漏,给予蒙冤者补偿,正是彰显阴司有错必纠、担当负责的魄力!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确保此类错误不再发生,才能平息那些因误勾而积聚的亡魂怨气。亡魂怨气平,则地府秩序稳。反之,若一味固守所谓‘陈规’,对历史错误讳莫如深,只会让怨气暗中滋生积累,终有一日恐酿成大患,到那时,损害的才是阴司真正的根基和颜面!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二位大人在地府任职千年,应当比晚辈更清楚。”
白无常一直静静听着何昊宸的陈述,没有像黑无常那样激烈反驳。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细长眼睛,始终停留在何昊宸的脸上,目光中的审视和探究意味越来越浓,像是在评估一件从未见过的、难以界定的器物。
片刻的沉寂后,白无常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少了些之前的直接质疑,多了几分深沉的思量:“你一个阳间来的实习律师,魂魄初入地府,脚跟尚未站稳,却对阴司陈年积案、对所谓的‘亡魂补偿’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搬出崔判官的大旗,与我等在此争辩……谢某倒是有些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