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清风观”那块歪歪扭扭的木匾上,发出“哐啷”一声轻响,算是这破落道观今日唯一的迎客礼。
观内,林闲正跟一口咕嘟冒泡的小砂锅较劲。锅里的泡面香气霸道地驱散了道观里常年萦绕的香烛和陈木味。他一手掐着一张皱巴巴的黄符纸,另一手捏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剑指,嘴里念念有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火来!”
符纸“噗”地冒出一小簇橘黄色火苗,颤巍巍,随时要灭的样子。林闲赶紧把火苗凑到砂锅底下。
“啧,老家伙教的这‘引火符’,十次有八次打不着,剩下两次还跟打火机一个德行,费劲!”他嘟囔着,小心地护着那点可怜的火苗。砂锅下的柴火半干不湿,烟比火大,熏得他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山道上传来一阵与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的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道观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前戛然而止。
林闲头都没抬,专注地盯着他的泡面:“谁啊?香油钱放功德箱里就行,自取三炷香,童叟无欺,心诚则灵哈!”他模仿着老道士玄尘子忽悠山下村民的腔调。
“砰!”
回应他的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带着一种城市钢铁丛林特有的冷漠。
林闲这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
嚯!阵仗不小。
一辆线条冷硬、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林闲不认识牌子,但感觉能买下十个清风观)霸道地停在泥地上。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剪裁精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他身边,是一个穿着米白色高级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容貌极美,皮肤白皙得仿佛能发光,只是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毫不掩饰地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疏离和…厌恶?就像看到脚边沾了泥的野草。女子身后半步,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休闲潮牌的年轻男人,双手插兜,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看好戏似的笑容,目光在林闲身上和他那口砂锅上来回扫视,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闲认得他们——准确说,是认得照片。老道士玄尘子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除了塞给他一个皱巴巴写着地址的字条,还给了他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玄尘子和一个笑容憨厚的中年人,背景就是这破道观。老道士指着照片上的憨厚中年说:“喏,这就是你未来老丈人,苏正宏。他闺女苏清雪,就是你媳妇儿。下山去找他们,饿不死你。”
照片上的憨厚中年,如今变成了眼前这位气场强大的苏正宏。照片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也长成了眼前这位冷若冰霜的苏清雪。至于后面那个…大概是追求者?跟班?林闲懒得猜。
“林闲?”苏正宏开口了,声音低沉,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
“啊,是我。”林闲放下符纸,那点小火苗“噗”地灭了。他也不在意,用袖子擦了擦被烟熏出来的眼泪,“苏叔叔?苏…小姐?”他看向苏清雪,后者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仿佛他是空气。
“很好。”苏正宏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印着精美律师事务所LOGO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又拿出一支一看就很贵的钢笔,递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把这个签了。”语气平淡,却像在宣判。
林闲没接笔,好奇地探过头去看文件标题。
黑体加粗的大字异常醒目——《解除婚约协议书》。
下面密密麻麻的条款,林闲扫了一眼,重点抓住了几个词:“自愿解除”、“一次性补偿”、“互不追究”、“永久放弃相关权利”…还有最后那串让他眼皮跳了跳的数字:人民币伍佰万元整。
“退婚啊?”林闲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被羞辱的愤怒,反而带着点…恍然大悟?甚至有点“终于来了”的轻松?他挠了挠被山风吹得有点乱的头发,“行啊,效率挺高。不过…”他指着协议上一行小字,“苏叔叔,这第七条,‘乙方(也就是我)承诺永不主动提及与甲方苏清雪小姐曾存在婚约关系,否则需支付违约金…嗯…违约金是补偿金的十倍?五千万?这有点狠了吧?万一哪天苏小姐成了大明星,狗仔挖出来,我这嘴一秃噜,岂不是倾家荡产?这能改改吗?改成‘非乙方主观故意传播’不追究行不行?我主要是怕说梦话…”
“噗嗤…”跟在苏清雪后面的潮牌男忍不住笑出声,满是嘲讽,“土包子,想钱想疯了吧?给你五百万就偷着乐吧,还讨价还价?清雪姐的名字也是你能挂在嘴边的?”
苏清雪终于有了反应,她蹙起精致的眉头,像是怕林闲身上的穷酸气沾染到她,微微后退了半步,清冷的声音带着冰碴子:“林闲,认清现实。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五百万,足够你在这个…地方,安稳过一辈子了。签了它,对大家都好。”她甚至懒得掩饰语气里的施舍意味。
苏正宏眉头微皱,显然对林闲的“不上道”有些不满,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林小友,清雪说得对。签了它,拿着钱,离开江南市,找个地方好好生活。过去的承诺,就当是长辈们的一个玩笑。”他再次把笔往前递了递。
林闲看看那份冰冷的协议,又看看苏正宏递过来的笔,最后目光扫过苏清雪那张完美却刻薄的脸,以及潮牌男毫不掩饰的鄙夷笑容。
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山野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干净,也格外…刺眼。
“行吧行吧,玩笑就玩笑。”他接过笔,动作随意得像在签快递单,刷刷刷在乙方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嗯,有点歪扭,但很清晰。“钱呢?现金还是转账?支付宝微信都行,山里信号不太好,得去山顶。”
苏正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轻视,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拿出支票簿,龙飞凤舞地签好,撕下来递给林闲。
潮牌男抱着胳膊嗤笑:“没见过这么多钱吧?小心点拿,别吓晕过去。够你买多少只野鸡了?”
林闲接过支票,对着阳光眯眼看了看,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带着一种纯粹的、甚至有点憨厚的喜悦。
“确实没见过,谢谢苏叔叔!苏小姐大气!”他把支票小心地折好,塞进自己洗得发白的道袍内袋里,还拍了拍。
苏正宏和苏清雪都松了口气,转身欲走。事情比预想的顺利,虽然过程有点…膈应。
就在苏正宏的手即将拉开车门的那一刻。
“哎,等等!”
林闲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三人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
只见林闲依旧站在原地,脸上那憨厚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懵懂和懒散,变得异常清澈、深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心底发毛的玩味。
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刚签好的《解除婚约协议书》,动作随意得仿佛在拿一张废纸。
“协议签了,钱也收了,这‘退婚’的流程,算是走完了。”林闲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
他顿了顿,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清雪骤然僵住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嘲讽和冷酷的弧度。
“不过,有件事我得说明白。”
“不是你们苏家退了我林闲的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是我林闲,今天——休了苏清雪!”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惊雷在苏清雪和苏正宏脑中炸响!
“休…休了?!”潮牌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尖叫。
苏清雪那张一直维持着冰冷高傲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紧接着又涌上羞愤至极的涨红!她活了十八年,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还是被一个她视为蝼蚁、刚刚施舍了五百万元的穷道士!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苏正宏脸色铁青,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林闲,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懦弱好打发的山里小子,竟敢如此放肆,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侮辱苏家门楣的话!
“你…放肆!”苏正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林闲却像没听见,自顾自地继续,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理由嘛…嗯…容我想想。”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性格不合’?‘三观差距太大’?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从内袋里掏出那张支票,在苏清雪眼前晃了晃,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却让苏家父女心头发寒的笑容:
“最重要的一条——你们苏家给的实在太多了!”
“我觉得吧,我林闲何德何能,配不上这么‘昂贵’的苏小姐。所以嘛,”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苏清雪惨白的脸、苏正宏铁青的脸、还有潮牌男那副见了鬼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主动退出。这钱,就当是苏小姐的‘精神损失费’,补偿她这些年被迫跟我这个‘土包子’有婚约名分的…恶心感?”
“你!!!”苏清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那是极致的羞辱和愤怒!
“小畜生!你找死!”潮牌男勃然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
苏正宏一把按住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冰冷地锁住林闲:“林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后果吗?”
林闲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他不再理会苏正宏的威胁,两根手指夹着那份签好的协议书。
“啪!”
一声轻响,一簇小小的、比刚才煮面时稳定得多的火苗从他指尖窜起,精准地点燃了协议的一角。
橘红色的火舌迅速吞噬着纸张,映照着林闲毫无表情的侧脸。
“好了,流程彻底走完了。苏小姐,恭喜你,恢复自由身。”林闲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点慵懒。他看着火苗吞噬掉“苏清雪”的名字,随手将燃烧的残骸扔在脚下,看着它化作一小撮灰烬,被山风吹散。
他不再看门口那三个如遭雷击、脸色精彩纷呈(愤怒、羞耻、震惊、难以置信)的人,仿佛他们只是路过的山风。他慢悠悠地转身,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欢快得有点气人的曲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呀~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哼着歌,他踱步回到那口砂锅前,拿起筷子,搅了搅锅里已经有点坨了的泡面。浓郁的、廉价的香味再次弥漫开来。
“啧,面都坨了。”他嘟囔一句,毫不在意地夹起一大筷子,吹了吹气,“呼——噜”一声,吸溜了一大口。吃得那叫一个香,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任何热血青年拔刀相向的奇耻大辱,还不如他碗里这口泡面重要。
山风吹过,卷起协议燃烧后的灰烬,打着旋儿飘向山下。
苏正宏脸色铁青,胸膛起伏,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走!”
黑色轿车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羞辱感,轰鸣着冲下了山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道观门口,只剩下林闲吸溜泡面的声音,以及山风的呜咽。
没人看见,在他转身背对苏家三人、说出那个“休”字的时候,他贴身佩戴在胸口、那块从小带到大的、温润却不起眼的青色龙纹玉佩,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微弱却无比尊贵、古老、霸道的气息,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巨龙,在他体内最深处的血脉中,悄然睁开了第一缕眼缝!一丝微不可察的金芒,在他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
他嚼着泡面,感受着胸口的灼热和体内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悸动,眼神望向云雾缭绕的远山深处,不再是咸鱼的懒散,而是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平静之下,锋芒暗蕴。
“呵…天元大世界…姬昊…有点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吸溜面条的声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