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声在死寂的市集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几个衙役立刻被这不合时宜的“噪音”吸引,目光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齐刷刷地扫了过来。领头的衙役姓张,人称张头儿,他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崔老汉那张如同被北风冻僵了千年的面孔,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带着浓浓嘲讽的弧度。
“哟嗬!老崔头!你这买卖做得硬气啊!”张头儿踱步过来,皮靴踩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崔老汉的鼻尖上,“县尊大人亲颁的‘欢乐新政’,每日须笑满两个时辰!你这脸,板得比县衙门口的石狮子还硬!怎么着?是觉得新政是儿戏,还是瞧不上咱们这些办差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破锣般敲击着沉闷的空气,“公然假笑……哦不,你这连假笑都懒得假!这是蔑视县尊!蔑视王法!”
崔老汉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老眼迎上衙役咄咄逼人的目光,里面混杂着积年的无奈、新添的愤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到墙角的倔强。“张……张头儿,”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老汉……老汉我打小就这样,天生……笑不出来。这卖糖葫芦,靠的是个甜味,是个实在,不是靠一张脸皮子……”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自己那僵硬如同铁板的脸颊。
“天生?”张头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发出一阵短促刺耳的怪笑,引得他身后的两个衙役也跟着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同样空洞而虚假。“少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县尊大人说了,没有天生不会笑的!只有心里没装着朝廷恩典、没装着对父母官一片赤诚的刁民!”他猛地一挥手,如同挥刀斩断最后一丝通融,“来啊!给他贴上‘笑符’!押回县衙!让县尊大人好好看看,这顶风作案的‘假笑典范’!”
“得令!”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扑上。一个动作粗野,蒲扇般的大手猛地钳住崔老汉枯瘦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细弱的骨头捏碎。老汉痛得闷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趔趄。另一个衙役则狞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画着咧到耳根大笑的黄色符纸。那鲜亮的颜色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刺眼。
“老东西,给你贴个大的!保管县尊大人看得清清楚楚!”衙役说着,手臂高高扬起,那张符纸带着一股劣质纸张和墨汁混合的怪味,如同拍苍蝇一般,“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严丝合缝地拍在了崔老汉的额头上!巨大的力道震得老汉眼前金星乱冒,额头火辣辣地疼。那符纸的边角甚至盖住了他稀疏的眉毛,只留下他那双深陷的、充满屈辱和愤怒的眼睛露在外面,死死地盯着眼前凶神恶煞的衙役。
市集上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围观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后退开,瞬间在崔老汉周围空出了一大圈。无数道目光,混杂着恐惧、怜悯、麻木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无声地投射在老汉和他额头上那张招摇的、荒诞的“笑脸”上。那黄色的符纸,如同一道屈辱的封印,也像一个无声的警告,烙印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走!”张头儿一声断喝,如同驱赶牲畜。两个衙役粗暴地推搡着崔老汉。他瘦小的身躯在皂衣大汉的挟持下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他踉跄着,被推得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踏在冰冷而坚硬的心坎上。他下意识地、徒劳地抬起那只没有被钳住的、枯瘦如柴的手,想去撕扯额头上那滚烫的、象征着无尽耻辱的符纸。然而,手刚抬到一半,就被另一个衙役狠狠一巴掌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