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谣
我是在七岁那年听到《槐安谣》的。
那年夏天雨水格外多,青石板路总像刚被泼过,倒映着灰瓦上垂落的雨帘。外婆家在镇子最东头,院墙爬满了拉拉秧,墙角那棵老槐树得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树身有个碗口大的洞,据说埋着前朝的铜钱。
"阿槐,莫要扒墙缝看。"外婆总在灶台前忙碌,蓝布围裙沾着面粉,"那墙后是槐安里,进去了就出不来。"
槐安里是镇子最老的巷子,据说民国时还热闹,后来一场大火烧了半条街,就渐渐荒了。我扒着斑驳的砖缝望进去,青灰色的瓦檐低低压着,墙根长满半人高的蒿草,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里头磨牙。
那天雨停得早,天边挂着道淡虹。我蹲在槐树下挖蚂蚁窝,忽然听见槐安里传来歌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又软又糯,像含着颗糖:
"槐花落,槐花开,
姐姐梳发坐妆台。
青黛描,胭脂点,
等郎打马踏月来。
月未满,星未稀,
鬼拍窗棂唤阿姊。
红绣鞋,白嫁衣,
埋在槐荫第几尺?"
我听得发怔,那调子怪得很,明明是童谣的腔,却让人后背发寒。正想再听,手腕被外婆攥住,她的手像枯树枝,指甲泛着青:"谁让你听这个?"
"是槐安里的姐姐在唱。"我指着砖缝,"她唱得真好听。"
外婆的脸"唰"地白了,拉着我就往屋里跑,闩门时手都在抖。那天晚上她没点灯,坐在床头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发飘:"阿槐,记着,以后再听见这歌,就往家里跑,千万别回头。"
她没说为什么,但我看见她枕头下压着把锈剪刀,剪尖对着门。
二、绣鞋
镇上的老人都知道槐安里的忌讳。我十岁那年,陈家阿妹失踪了,就在槐安里巷口。
陈家阿妹比我小两岁,梳着两条麻花辫,总爱跟在我身后喊"阿槐哥"。那天她穿着双红绣鞋,是她娘给她做的生辰礼,鞋头绣着朵桃花。她拿着个布娃娃,说要去槐安里找"会唱歌的姐姐",她也听见那首《槐安谣》了。
大人们举着火把往槐安里冲,火把的光在巷子里晃,照得墙皮上的霉斑像一张张脸。巷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火把烧得"噼啪"响,蒿草被踩得咯吱作响。有人喊"陈家妹子",回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无数人在应。
我跟在后面,看见槐安里深处有座青砖小楼,墙皮剥落得露出里头的黄土,窗纸破了个洞,黑洞洞的像只眼。忽然有人喊:"在这儿!"
众人围过去,只见那座小楼的门槛上,摆着只红绣鞋,鞋头的桃花沾着泥,正是陈家阿妹脚上的。另一只鞋呢?没人知道。
陈家阿妹再也没回来。有人说她被狼叼走了,有人说她掉进了巷尾的枯井,但老人都摇头,说她是被"槐安里的东西"勾走了。
那天晚上,我又听见了《槐安谣》,这次离得很近,像在窗户外头:
"红绣鞋,落尘埃,
妹妹寻姊入巷来。
布娃娃,哭乖乖,
槐荫底下等花开。"
我吓得蒙住头,听见外婆在灶房烧纸,嘴里念念有词。火光从门缝透进来,映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有人在跳舞。
后来我才知道,陈家阿妹不是第一个。民国二十三年,槐安里住着个姓苏的绣娘,长得极美,一手苏绣活色生香。她有个相好的,是个教书先生,说好秋天来娶她。可那年夏天,先生没等来,苏绣娘却失踪了。
有人说她被拐走了,有人说她跳了河。直到三个月后,槐安里那棵老槐树被雷劈了半棵,树洞里露出只白嫁衣的袖子,还有只红绣鞋。
那之后,槐安里就开始闹鬼。
三、嫁衣
我十六岁那年,镇上又出了事。这次是王家媳妇,刚嫁过来半年,疯了。
王家媳妇是外乡人,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出事前三天,她去槐安里附近的井打水,回来就不对劲了,总是对着墙笑,嘴里哼着支怪调子,仔细听,正是那首《槐安谣》。
她男人把她锁在屋里,可夜里总听见她跟人说话,说什么"嫁衣还没绣好"、"等你好久了"。有天早上,王家男人推门进去,吓得瘫在地上——屋里挂满了白布,像办丧事,王家媳妇穿着件白得吓人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正用胭脂往眼角抹,见他进来,幽幽地说:"你看,我像不像苏姐姐?"
那衣裳,做得跟当年苏绣娘那半件嫁衣一模一样。
王家请了道士,道士在槐安里烧了符,念叨了半天,说这是"怨气缠上了",得把那东西的执念了了。他让王家媳妇的娘家人送来她的嫁妆,在槐安里巷口烧了,又让人挖开那棵老槐树的洞,往里灌糯米。
烧嫁妆那天,我偷偷跑去看。火光冲天,把槐安里的墙照得通红,烧到一半时,不知从哪儿飘来片白绫,缠在槐树枝上,风一吹,像只手在招摇。
道士突然大喊:"不好!"
众人抬头,只见那白绫上竟慢慢显出字来,是用胭脂写的,歪歪扭扭:"还我嫁衣......"
王家媳妇当晚就断了气,死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手里攥着根绣花针,针上穿着半截红线。
外婆把我锁在屋里,不让我出门。她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块白布,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我凑过去看,是件小小的白衣裳,针脚细密,像件嫁衣。
"外婆,你缝这个做什么?"
她没回头,声音哑得像磨砂纸:"给你留着。"
我吓得不敢再问。那天夜里,槐安里的歌声又响了,这次更清楚,像是有好多人在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合在一起,像场诡异的合唱:
"槐安里,深几许?
埋着多少女儿骨。
红烛灭,青丝枯,
等来一场白发送黑发......"
四、旧信
我考上大学那年,外婆走了。她走得很安详,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那把锈剪刀。
整理遗物时,我在樟木箱底发现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些旧信,还有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梳着发髻,穿着旗袍,眉眼温柔,站在槐安里那座青砖小楼前,手里拿着支绣花绷子。
是苏绣娘。
信是她写的,收信人是"文郎"。我一封封看,原来她和那教书先生是青梅竹马,先生去北平读书,说好学业结束就回来娶她。可民国二十三年夏天,她收到最后一封信,说先生在北平病了,让她等。
她等了三个月,没等来先生,却等来场大火。信里说,那天晚上她听见有人拍窗,说先生回来了,她提着灯笼去开门,就再也没回来。
最后一封信没写完,墨迹晕开,像滴眼泪:"文郎,我看见槐树下有件白嫁衣,是谁的?他们说你......"
后面的字被烧了一半,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