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腊月二十,京师大雪。
自未正时分起,雪便如天裂般倾泻而下,至亥初仍未止歇。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仿佛乾坤倒悬,万籁俱寂。琉璃厂西头,小小一间“刘老抄手”,门扉半掩,炉膛里只余三五块红炭,如将熄之星子,微光映着墙上斑驳字迹:“石头无言,人心有痕。”
屋内昏黄,灯芯轻爆,火星四溅,似有魂语低回。老塾——坊间称“刘老”——年近七旬,须发皆白,戴一副油渍斑斑的水晶镜,正校阅《石记》最后一次誊清稿。此书乃他毕生心血,集野史、残卷、口传于一炉,欲为前朝旧梦补一尾声。墨冻了,他呵一口白气,笔尖在砚台轻转,落纸仍铿然有声,如刀刻石,字字入骨。
忽闻门外雪声“咯吱”——
风推门入,卷起一阵寒雾,一名素衣女子肩头堆絮,怀中抱一只乌木小盒。身量不高,雪光却照出她眸子极深,像两口百年老井,井底沉着半生未燃尽的火。她不抖,不语,只静静立着,仿佛从一场大梦中走出,踏雪而来。
“先生可曾记得阿九?”
声音也似井中回响,带着潮气,低得几乎融进风雪。
刘老一怔。阿九?
——十三年前,静府里那个瘦伶伶的小丫头?因一瓶玫瑰露被逐,听说投河死了。那夜风急雪骤,河面结冰,她若真跳了,尸骨早被冻在冰层之下,随春水东流。可坊间传言纷杂,有人说见她漂至芦苇荡,被渔家所救;也有人说,她化作雪鬼,夜夜在静府角门低唱《离魂》。
刘老搁笔,凝视女子:“姑娘是……阿九何人?”
女子不答,只将小盒启开。
盒中三物:
一绺乌发,用红丝线扎着,发根微卷,似还沾着当年角门风雪。 半幅罗帕,旧雪色,角上绣“绛珠”二字,血迹早褪成褐斑,如秋叶腐于泥。 一粒蜡丸,大如雀卵,内裹薄如蝉翼的信笺,墨字细若游丝:
“阿九未死,十年潜行,只为补一笔残梦。 请先生将此故事附于卷末,使石头首尾略圆。 若不嫌累赘,便当雪夜一场无头梦; 若肯慈悲,便请录下—— 此非他人之事,乃你我共坠之梦。”
刘老读罢,手微颤。灯火在她瞳仁里跳动。他忽然觉得,那火不是灯芯燃起,而是雪夜自身在燃烧。
“姑娘是……阿九何人?”他再问,声音低沉。
“我替她传话。”
她声音更低,像怕惊动沉睡的魂:
“先生说‘绛珠’便是‘血泪’,阿九便以血泪写这一卷。 她唱的不是戏,是命; 她走的不是路,是债; 她补的不是书,是梦。”
刘老望向窗外。雪片大如鹅毛,却无声,仿佛天地屏息,只待一语落定。
他取一张新宣,呵开冻墨,笔锋轻触纸面,如叩冰河。
女子坐在炉边,缓缓开口。
……
第一章:雪落朱门
乾隆十九年腊月二十一,大雪压檐,静府朱门紧闭如铁。
天光灰白,雪片密如针脚,扑打在青石阶上,簌簌作响,仿佛天地也在为一人落泪。
阿九被赖大家的拖着走,脚踝磕在阶沿,血痕蜿蜒,如红线绣在雪地。她不哭,也不喊,只将唇咬得发白,任风雪灌进嘴里,冷得连痛都麻木了。
她记得那夜,赵姨娘悄悄塞进她枕下的“玫瑰露”——琉璃小瓶,香气清冽,是二公子沈瑕书房里的旧物。她未曾动过,却成了窃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