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屿凝视着这张被颜料和胶水搞得一团糟的纸,指腹下那坚硬颜料块粗粝的触感像是父亲苍老皮肤上固执的老年斑。忽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打破了客厅里沉闷的空气。是他随手搁在脚边那本墓园里捡回的、发黄卷边的空白图画本。它的封面不知何时松散地摊开了。
封底内侧角落处,一行铅笔字迹陡然刺入眼帘。字是用硬铅笔用力写下的,笔画因颤抖而显得模糊:“阿屿,新本子给你,画得更好看些。” 每个字都歪歪扭扭,却又带着一种孩童般笨拙的固执。
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凿了一记闷锤。许多年前那个昏黄的傍晚陡然浮现在眼前:十七岁的沈屿,眼睛红肿,将满墙自己视若珍宝的画稿狠狠扯下,发疯似的撕成碎片,雪片一样抛洒在小小的阁楼里。纸屑尚未落尽,父亲沈青山就站在唯一没有画的那面墙的阴影里,脸色铁青。他那压抑着暴怒的咆哮至今仍在耳畔轰鸣:“画的是什么鬼东西!全是垃圾!”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钉死了少年心中沸腾的希望。
“嫂子,爸是什么时候…开始画这些的?”沈屿的声音干涩。
王莉正在擦拭玻璃茶几,闻言动作顿住,抹布狠狠按在桌上:“你刚走没多久吧!”她语速很快,带着抱怨,“脑子越来越糊涂,退休金一到手就往外跑,全都换成颜料!回来就涂,涂得满桌子满地都是!劝也劝不住,管也管不了。你看看,”她指着那箱狼藉的纸,“全是这种玩意!问他画的什么,只会傻笑,连我和阿川的脸都叫不出!”她甩了甩抹布,语气决绝,“赶紧都清掉,你带回市里处理也行,别放这里碍事碍眼。”
沈屿没再说话,只把那本写着“新本子”的空白图画本紧紧攥在手里。封面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画得更好看些?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那里连一支铅笔都没有了。他把空白本小心地放进自己带来的行李箱内层,再回身整理那箱“垃圾”。
他将那些厚重如同瓦片的画稿一张张抽出来,轻轻掸掉上面的浮尘,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珍重。颜料块和干涸的胶水让画纸沉甸甸的。就在他抽出靠底层一张边缘几乎朽裂的纸时,紧压着它的另一张尺寸略小的画纸猛地抖落,打着旋儿飘到了擦得锃亮的瓷砖地上。
背面朝上。
沈屿的目光下意识追过去,落在画面背部接近中央的位置。
一行几乎看不清的、极细小的蓝色铅笔字,宛如幽魂般浮现在发黄的纸上。他必须弯腰凑得很近很近,呼吸几乎要拂到那脆弱的纸面。
“阿屿的新书包,那天雨真大。”
沈屿猛地闭上了眼,像是躲避一道猝不及防的强光。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乱撞,一下下擂动着耳膜。
空气骤然变冷,沉重潮湿,带着某种旧雨腥味席卷而来。眼前不再是大哥家明晃晃的吊灯,而是小学六年级时那个阴沉的深秋黄昏。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下来,云层如浸泡了脏水的破棉絮,鼓胀着,随时要倾泻。他背着簇新的蓝色帆布书包,站在学校大铁门的屋檐下,望着门外密织的雨帘发愁。水花在低洼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