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如浓稠的墨汁,沉重地泼洒下来,彻底吞没了老宅和整个村庄。黑暗粘稠得化不开,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无边的、令人绝望的黑。
堂屋被布置成了一个诡异而阴森的法场。中央摆着一张矮小的四方桌,上面放着一只粗瓷大碗,碗里盛满了晶莹的白米,堆得尖尖的,如同一座小小的雪山。三炷手腕粗的线香插在米堆前,燃着笔直而诡异的青烟,烟柱在死寂的空气中几乎凝滞不动。香炉旁,是一盏小小的、油污遍布的豆油灯——引魂灯。豆大的火苗昏黄暗淡,不安地左右跳跃着,将围坐在桌旁我们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伺机而动的鬼魅。
最刺眼的是铺在桌角的那件红色毛衣——姐姐生前最爱穿的那件。此刻它像一片凝固的、不祥的暗红色血迹,平整地摊开,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妖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们三人围坐在矮桌旁,父亲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指节发白。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盏引魂灯。我则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只有那豆大的火苗跳动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吱呀——”
老宅腐朽的大门被推开了。一股阴冷潮湿的风卷着落叶吹了进来。
问米婆来了。
她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步履蹒跚,老得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身上还带着泥土的腥气。她佝偻着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空荡荡地挂在她干瘪枯瘦的身架上,随着她的移动轻轻晃荡。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每一道皱纹都深得能夹死苍蝇。初看之下,她和村里任何一位行将就木、饱经风霜的老人没有太大区别,甚至当她浑浊的目光扫过我们时,里面似乎还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近乎慈祥的微光。
但很快,这种“普通”的感觉就消失了。
她布置法坛的动作,慢得令人心悸,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非人的精准。撒米的角度,香烛摆放的位置,黄纸钱折叠的形状……一丝不差,仿佛用尺子量过。这种超越常人的、近乎机械的精准,让她看起来不像个活人,更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关节生锈的陈旧木偶。她的手指干枯如鸡爪,皮肤紧贴着骨头,指甲灰黑,当她用指尖捻起一粒米时,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
她走到矮桌前,没有看我们任何人,只是用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那碗白米和跳跃的引魂灯。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们三人脸上逐一扫过,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几件即将用于祭祀的物品。
“规矩,”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说一次。”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闭上眼。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不准睁眼,不准出声,不准挪动。破了禁……”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毫无笑意的弧度,“……招来了‘别的’,老婆子可管不了。生死……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