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赫里亚尔没有完全沉浸其中。他分出一半心神,冷眼观察着。他看见,当山鲁佐德描述到“那浸透海水的粗糙缆绳,如同拥有生命般缠上航海家的脖颈”时,海军大臣埃米尔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当故事里出现“冰冷的海水倒灌入肺叶”的细节时,埃米尔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脸色开始发青,仿佛真感受到了溺水的窒息。
沙赫里亚尔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几乎可以肯定,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正在这间大厅里流动。山鲁佐德的话语是载体,是咒语。听众的恐惧与想象,则是完成仪式的祭品。
故事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山鲁佐德抬起眼,目光清澈无辜:“陛下,夜已深,请您安歇。”
沙赫里亚尔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那张美丽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恶魔的狞笑,或是施法者的疲惫。
什么都没有。她就像最深不可测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
贵族们退去。埃米尔大臣的脚步有些踉跄,他被两名同僚搀扶着,几乎是被半拖半架地弄了出去。
沙赫里亚尔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回报的侍卫脸色比前几次更加难看。
埃米尔大臣死了。在他自家府邸那个引入活海水建造的巨大浴池里。他被密密麻麻的、湿漉漉的海生藤蔓(本不应出现在那个池子里的品种)缠成了一个人蛹,拖至池底。捞上来时,藤蔓深深勒入他的皮肉,他的面部肿胀发紫,眼睛暴突,写满了溺毙者的惊恐。
沙赫里亚尔站在浴池边,看着仆役们清理那些滑腻的、散发着海腥味的绿色藤蔓。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冷静笼罩了他。
他返回宫殿,做的第一件事是下令封锁所有宫门,许进不许出。第二件事,召来他最为信赖的侍卫队长,低声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彻查山鲁佐德的背景,搜寻任何可能与巫术、诅咒相关的物品,增派绝对忠诚的人手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以及……秘密统计还剩下多少贵族活着。
回报的速度快得惊人。山鲁佐德的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搜检一无所获。而活着的贵族名单,薄得令人心头发凉。庞大的宫廷,几乎为之一空。
这座辉煌的宫殿,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坟墓。而那些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死者气息的座位,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正在逼近的终局。
第六夜。
烛火似乎都比往常更加摇曳不定。大厅空旷了许多,仅存的七八位贵族坐在那里,如同惊弓之鸟。他们不敢看彼此,更不敢看王座上的君主,眼神飘忽,每一次轻微的声响都能让他们惊跳起来。浓重的恐惧像一层油腻的雾,笼罩着每个人。
沙赫里亚尔坐在他的王座上,手边按着他镶嵌宝石的弯刀。他的目光不再试图从山鲁佐德脸上寻找破绽,而是像冰冷的探针,刺向她故事里的每一个词句,试图提前预判,拆解那可能的死亡指向。
山鲁佐德似乎毫无察觉。她的故事依旧流畅,甚至因为听众的极度恐惧而增添了一种妖异的活力。今夜,她讲的是一个关于“沉默之疫”的传说。一种无形的诅咒,剥夺人的声音,最终连呼吸的权利也一并夺走,受害者会在绝对的寂静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窒息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