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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被征兵带走那天,天是黄的,像发了霉的陈年麦糠。
两个穿着破烂铠甲的官兵,手里提着生了锈的环首刀,像拎小鸡一样把我爹从屋里拖出去。娘抱着我,大哥二哥死死拽着爹的裤腿,哭得撕心裂肺。
“阿爹不去,阿爹不去!”
爹没回头,只留下一个字:“活。”
那声音像是从磨盘里碾出来的,又干又涩。
这是东汉末年,光和七年。人命不如草芥,而我们家,连草芥都快没得吃了。
爹走了,家里的顶梁柱就塌了。
地里的收成早就被蝗虫啃得一干二净,官府的税吏却比蝗虫还凶。
家里最后一点存粮,在爹走后的第三天,见了底。
娘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空洞,脸颊迅速地凹陷下去,仿佛一夜之间,精气神就被抽干了。
大哥开始跟着村里的半大孩子去山里挖观音土,那玩意儿白得瘆人,听说能顶饿。
二哥则学着大人剥树皮,煮出来的水又苦又涩,刮得人嗓子疼。
我最小,也最没用。
只能缩在角落里,抱着娘给我缝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老虎,听着肚子里的咕咕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童谣。
“豆子黄,地里荒。”
“爹爹去,征远方。”
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
大哥把一块烤得焦黑的树皮递给我,自己嘴里嚼着什么,腮帮子鼓鼓的。
“阿穗,吃。吃了就不饿了。”
我看着他,没接。
我知道他吃的是什么。
那种白色的土,吃下去肚子会胀得像冬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哥,我不饿。”我把头埋进娘的怀里。娘的身体冰凉,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二哥在旁边,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圈,小声嘟囔:“要是能下场大雨就好了,哪怕是刀子雨,也比现在强。”
没过多久,爹的消息传回来了。不是家书,不是抚恤,是一个从前线逃回来的同乡带来的口信。
他说,我爹在攻打黄巾军的时候,被一箭射穿了脖子,当场就没了。
尸体被扔进了万人坑,连个坟头都没有。
那同乡说完,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干粮,塞到我娘手里,“嫂子,节哀。这是……这是你家男人省下来的。”
娘没有哭,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半块干粮,看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娘把我们三个叫到身边。她用那双枯槁的手,一遍遍抚摸我们的脸。
“阿大,阿二,阿穗,娘没用,护不住你们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大哥红着眼:“娘,我们不怕,我们能养活自己!”
娘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站起身,最后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她推开门,走进了村口那家唯一还亮着一盏昏黄灯笼的院子。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村里人都说,那是给过路的商队老爷们“取乐”的。
我死死地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二哥在我身边,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