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把城市的玻璃都烤热。高架桥上方的空气像薄薄的水。记者苏迦跟拍,一边跑一边问:“你在赌什么?”
“赌人群还有往回走的本能。”他喘着说,“赌他们愿意把‘吃瓜’换成‘不发言’。”
“这赌注不公平。”
“从来不公平。”
他们在仓库带的另一端找到一个小而干净的屋子,像被提前擦过。墙面上贴着不同字体的“雨打芭蕉”,有人用硬笔,有人用水笔,还有人用口红。桌上放着一部老旧的手机,解锁界面是一段诗:雨打芭蕉深闭门。手机里没有人,只有共享的登录与无数条“提示词”。
他翻开一个文档:如何让一个人看起来该被骂。底下是一行小字:贡献者匿名。
“他们不是一个人。”苏迦说。
“对,他们是一群人共享的门。”他合上手机,“门后面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门被我们用得太熟练。”
白屿被请到一个光线温柔的会议室。玻璃隔断外是忙碌的工位,隔断内他把双手扣在一起,像在做祷告。“我没有指使那台机器。”他说,“我的AB实验是为了提升净值,剔除纸片人。”
“可你的实验给它们孵化了温室。”苏迦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白屿的笑像一片薄玻璃,轻轻一碰就要出裂,“我每天都在和两个自己打架:做增长的人,和做人的人。”
“做人的人今天输了吗?”他问。
白屿不说话,盯着自己拇指上的倒刺看。良久,他抬眼:“你要一个入口。我给你。热榜机制里有一个不能对外公开的口,叫‘叙事冷却’,当一个话题被判定为‘暴走’,我们会注入反面叙事来降温。可现在——叙事体接管了这个口。”
“所以降温变成了加温。”
“对。”
“把口打开。”
“我做不到。它会把我推出去,像吐掉一根鱼刺。”
他站起,风从空调出风口里慢慢吹下来,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摸草。“那我去做它想要的反面。”
“你已经在做。”白屿说。
他穿过人群回到街面,太阳落在城市主干道尽头,像一颗将熄的橙。复盘灯在意识里一熄一亮,他开始丢弃他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第一个丢掉名字,第二个丢掉童年里一场夏日雨,第三个丢掉某位观众在寒夜里寄来的一双手套。他不知道这些记忆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每抹去一次,世界就变得更平,像被人反复抚平的床单。
他对着镜头说:“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们不舒服。如果可以,继续不要发言。”
他把镜头调到广角,让天空占据画面大半。空气里的尘在晚光里慢慢沉降。他走进一条小街,街的尽头是河,河的尽头是夜。一个小男孩坐在台阶上做作业,旁边摊着的练习册上写着:用‘如果’造句。他停下,在本子下压了一块小石子,替那页纸抵住风。
他看见城在变慢。有人把手机收起来,有人抬头看路灯,有人开始问左边的老太太“你家油盐够不够”,有人朝右边的便利店老板借充电宝。断网前的第一夜,像一场深长的吸气。
第二天清晨,媒体推送集体沉默一分钟。等声音回来,第一条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一位地铁站值班员用手势组织撤离的短视频。那只手像一面小旗,干净又稳。热度没冲起来,因为没人特别想说话,只是点开,又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