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为这事吵了半个月,从家里吵到店里,终于在一次吴薇试图搬动一件老衣柜时,战争全面爆发。动静大得半条街都听见了。
陈砚芝被热心的王婶拉去“主持公道”时,心里是有几分底气的。这种商业经营类的纠纷,在她看来比邻里口角更讲逻辑,更适合她用“事实和数据”来剖析。她站在两家店铺中间,左边是固执得如同他手下硬木的老父亲,右边是时尚靓丽却满脸不耐烦的女儿,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调解庭。
她拿出做文书的看家本领,条分缕析。她问吴薇的预算、目标客群、预期客流和毛利率;她也问吴老爷子的成本结构、库存周转和近年来的销售额下滑情况。她试图用数字告诉吴老爷子,固守传统可能意味着门可罗雀直至关门大吉;她也试图让吴薇明白,完全摒弃根基如同空中楼阁,风险极大。
她的逻辑无懈可击,数据推演清晰。她甚至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平衡点:保留部分经典家具展示,引入少量文创和饮品试水。
然而,她很快发现,自己精妙的逻辑推演,在这父女二人面前,就像一把试图切开流水的刀,徒劳无功。他们根本不在听她的“理”。
吴老爷子死死守着他的那些老家具,眼睛瞪得通红:“这些不是木头!这是我吴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手艺!是魂!你懂吗?改成咖啡馆?那还是‘吴氏木艺’吗?那不成四不像了!”他猛地转向陈砚芝,积压的怒火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屈辱感,让他口不择言:“你一个看文书的老太太,整天跟白纸黑字打交道,你懂什么叫家业传承?你懂什么叫手艺人的根吗?”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又快又准地扎进了陈砚芝退休后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上。
她所有的逻辑、所有的数据,在这一句“你懂什么”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头头是道的分析,在对方眼里,可能就是一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指手画脚”。
而吴薇那边,同样不满。她抱着胳膊,嗤笑一声:“根?根能当饭吃吗?爸,你看看现在谁还买这些笨重的老古董?我们要活下去,要赚钱!陈阿姨说的对,要顺应市场!您就是太固执!”
“我固执?你个败家女!祖宗的东西都要让你败光了!”
争吵瞬间升级,比之前更加激烈。陈砚芝站在那里,像个蹩脚的裁判,吹响了哨子,却发现双方球员不仅不听,反而打得更凶了。她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非但没有化解矛盾,反而成了点燃新战火的油料。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席卷了她。在法院,她面对的是愿意遵循规则、至少在表面上尊重程序的当事人。而在这里,在这充斥着油烟和人情世故的老街,她面对的是一团乱麻的情感、是执念、是血脉里斩不断的羁绊。这些东西,根本不讲逻辑,也不按规则出牌。
她默默地退出了那间弥漫着木头屑和火药味的店铺,身后的争吵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背脊。阳光很好,老街依旧热闹,但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老周说的“快刀”,是指这个吗?一把砍在棉花上,甚至差点伤了自己的钝刀?她那套规则至上的逻辑,在冰冷卷宗里无往不利的逻辑,在这滚烫的人间烟火里,是否真的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