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恨的种子
我人生中最清晰的第一个记忆,是五岁那年夏天的哭喊声。
那声音不是我的,是我奶奶杨明珠的。
父亲和爷爷的怒吼像夏日惊雷,在破旧的土屋梁上炸开。
透过门缝,我看见奶奶跪在堂屋中央,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
爷爷手中的竹鞭带着骇人的呼啸声落下,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抽在她背上。
“你个败家娘们!连个人都看不住!”爷爷的骂声震得墙灰簌簌往下掉。
父亲赤红着眼,一脚踹在奶奶肩头:“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弄死你!”
奶奶不吭声,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她的头发散乱着,遮住了脸。
但我看见地上滴落了几点深色——不是泪,是血。
那天清晨,奶奶杨明珠带着外婆去县城。
据说外婆想买些新毛线给我织件过冬的毛衣。
黄昏时,只有奶奶一个人回来了,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
她说,在集市上人太多,一转身,外婆就不见了。
她找遍了整个县城,喊哑了嗓子,直到日落西山。
外婆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从田里跌跌撞撞跑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晕厥过去。
醒来后,她像丢了魂似的,不吃不喝,只是望着门口流泪。
这场毒打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是邻居闻声赶来,好歹劝住了几乎要下死手的爷爷和父亲。
奶奶瘫在地上,气息微弱。
那天晚上,我偷偷从门缝里看她。
她正艰难地给自己背上抹一种刺鼻的草药膏。
煤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她青紫交错的背上。
那脊梁骨瘦得吓人,像一座快要被压垮的山脊。
我还没来得及害怕,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外婆失踪后的第七天夜里,母亲也不见了。
父亲和乡亲们举着火把找了一夜,只在后山的小路上找到母亲一只磨破了底的布鞋。
大人们都说,母亲是受不了打击,跑了,或者想不开寻了短见。
只有我知道不是那样。
母亲不见的前一天晚上,她偷偷来到我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却亮得惊人。
她一遍遍亲我的脸,在我耳边哽咽着说:“晓溪,我的乖囡,妈妈爱你…无论如何…妈妈爱你…”
那时我不懂,那是一场绝望的告别。
从此,我成了大山里没妈的孩子。
而所有的罪过,都被理所当然地归咎于杨明珠。
如果不是她弄丢了外婆,母亲就不会走。
恨意,就像一颗被泪水和不眠之夜浸泡的种子,在我五岁的心底,扎下了根。
2 大山里的阴影
爷爷在母亲走后第二年冬天,一场肺痨带走了他。
葬礼上,奶奶哭得几乎昏厥,不知是为逝去的公公,还是为自己更加无望的未来。
父亲林建国彻底变了。
他原本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酒鬼。
家里那点微薄的田地被他荒废了大半,换酒的钱比买粮的钱还多。
他清醒时是麻木的,喝醉了就是一头暴怒的野兽。
而我就是他最顺手的出气筒。
“你个赔钱货!长得跟你那没良心的妈一个样!”这是他最常骂的话,伴随着扇过来的巴掌或者踹过来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