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猪,早饭早饭!”
陈妈抓着饭盒站在台阶上吆喝飞快奔出家门的黎枝,黎枝闻言只好停住脚步,认命地回家拿上饭盒。
然后在陈妈温柔慈爱的目光中,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然后转身,拖着不似刚才矫健的步伐,哀叹又要泡汤的“煎饼果子计划”。
这是刚刚十四岁的黎枝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怎样在不伤陈妈心的情况下,得到一个在陈妈眼中不干不净,在黎枝眼中过分可爱的煎饼果子。
黎枝叹了口气,认命地去车站等公交。
北京奥运会虽然已经结束数月之久,但大街小巷好像还沉浸在奥运的余热之中。
黎枝也不例外。
08年对于黎枝来说,是往后十几年的一个坐标点。每当她丈量时间时,08年便是时间的起点。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举国悲鸣。
这是黎枝这一代第一次感知灾难的无情。
好像从那一天起,整个五月都是阴暗的雨天,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国,直到奥运会来临,人们好像才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
黎枝随着人群走下公交车,在太阳下眯了眯眼睛。
下个路口右拐,从小胡同穿过,左拐,过一个红绿灯到达学校,是黎枝上个星期发现的近道,这个路线为她节省了大约十分钟的路程。
黎枝像往常一样右拐。
胸前一松……
“又!!!!!”黎枝在心里咆哮。
这个学期黎枝妈妈程瑜女士突然给黎枝换了内衣,黎枝为此别扭了好久,但最终还是在母亲的软磨硬泡下妥协。
但是,黎枝不会扣内衣扣,早上起晚了总是随随便便一扣就跑,这个学期已经开了许多次了。
黎枝叹了口气,赶快把书包移到胸前,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边走边想,还好不是在公交车上。
前面有一个挂牌出租的破旧小餐馆,餐馆后门有一个还算宽阔的封闭胡同,常常发生青少年暴力事件,黎枝听说过很多次,但从没遇到过,好奇心作祟总会跑来这边看一下。
不过这次黎枝倒没什么心情期待暴力事件,她只求不要有人在。
黎枝左右看了看,朝拐角处悄悄探出了头。
穿堂风吹过,黎枝微微睁大了眼睛。
风拂过衣角具象出少年微躬的身影,黎枝赶紧缩回了脑袋。
林簇生。
黎枝这学期的新同位。
这学期休学结束,林簇生转入黎枝所在的班级。
按理说林簇生现在应该初三了,但是去年的时候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奶奶生病,所以林簇生休学了一年。
黎枝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因为他以全市第一的成绩免除全部学杂费升入他们就读的这所学校,占尽了风头。
除此之外,学校为了他奶奶的病举行了募捐。
但到现在开学两个多月,黎枝跟他除了基本的打招呼或者不可避免需要说话的地方,没有交流。
黎枝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难以相处的人,相反,她跟很多人都保持不错的关系,也觉得自己十分好相处,就连黎枝爸爸那些搞学问的老古板朋友们都会夸黎枝可爱。
但是偏偏就在林簇生这儿碰了壁。
黎枝对此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十分憋屈。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黎枝又探出脑袋,望着胡同里那位叼着香烟的全市第一,内心五味杂陈。
林簇生皱着眉头,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接着下移罩住了眼睛,搓了搓眉骨,接着用力揉了揉脸。
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黄色的塑料打火机,点燃了那只未燃的香烟。
白色的烟身尽头明灭着橘色的小小星火。
黎枝看着他皱着眉深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黎枝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到,本能地缩回了拐角处。
许久,等那段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的声音消失,黎枝慢慢探出了头。
他又吸了一口,像是掌握了方法,缓缓吐出了那口烟。
灰白色的烟雾很快就消散在了阳光下飞舞的尘埃里。
林簇生揉了揉呛红的眼角,又吸了一口,他偶尔还是会被呛到,但抽完了整支烟。
黎枝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跑进教室,放书包的时候声音有点大,黎枝跟林簇生对视了一眼。
“对不起!”黎枝赶紧道歉。
林簇生缓缓移开了自己的死鱼眼。
黎枝:“……”
黎枝扯了扯嘴角,慢腾腾地翻开了语文课本。
早自习像是浸泡在瞌睡病毒中的瘟疫区,一群初中生像拼命与病毒作斗争的病人,有人还吊着眼睛拼命死撑着,有人早就放弃抵抗,安然浸泡在病毒中。
黎枝便是其中之一。
这场病毒作战中,首先胜利的是语文课代表。
当他用脸与课本做“俯卧撑”时,眼镜支撑不住,率先瘫倒在书上,语文课代表慌忙从瞌睡中惊醒,带好眼镜义正言辞道:“上课检查背诵,大家快点背!”
顿时,哀鸿遍野。
最先安定下来的班长公式化地喊了两遍“安静”!
从而正式拉开了真正的早自习序幕。
此时,被“检查背诵”召唤醒来的黎枝正襟危坐,一脸悲壮。
黎枝的父亲黎在学是知名编剧兼小说作家,却偏偏生了黎枝这个看见汉字就犯晕的女儿。
黎枝是一个严重偏理科的学生,讨厌一切浪费时间的背诵行为。
黎枝飞快地数了一遍要求背诵的词,十句。
然后瞄了一眼板板正正贴在桌角的课表,第一节就是语文课。
黎枝忍住当下的悲痛,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下早自习,加上十分钟课间,一共二十分钟,她只要保证两分钟背一句,上课之前一定可以背过!
而且,黎枝觉得她即便今天不走运被叫起来,也绝对不是第一个被叫起来的究极倒霉鬼!
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黎枝终于开始了她的背诵大计。
一旁的林簇生见黎枝终于平静下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从来没见过表情这么丰富的女生,他甚至不用想就知道他的同位又在为背诵发愁,这已经是开学到现在的第五次了。
先是从睡梦里擦着口水睁大眼睛一脸苦大仇深地发出某种小动物的悲鸣,然后又像个耕田的驼背老爷爷一样埋在书里念念有词,最后胸有成竹地点头晃脑、沾沾自喜。
但最后的最后,林簇生看了看一旁盯着书里某个字,不知神游到哪里的黎枝,摇了摇头,继续解题。
这是林簇生从不能体验的情绪。
他的人生从来不允许懒惰、颓废乃至堕落,他是一个拿着资助永远要积极坚强的“可怜虫”。
尽管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哪里可怜。
人们最爱用镜头捕捉他的眼泪和感谢。
有时,他也问自己那些感谢还是真实的吗?
林簇生没办法给自己答案。
“啊啊啊啊啊,我走神了!我没背!”
林簇生手一抖,看着折断的铅笔,严重睡眠不足的脑袋终于疼了起来。
林簇生转头看着捂着头一脸崩溃的黎枝,咬牙道:“安静点,黎枝。”
黎枝愣了一下,移开爪子,露出两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慢慢转头,瞄了一眼一脸阴郁的林簇生,马上收回视线,结巴道:“对对对!不起!我忘记旁边还有人!”黎枝短路的大脑紧急重启,觉得这句话不太礼貌,立马改口,“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太太太……那个啥了,然后我就我就……对不起!我安静!你别生气了……”
林簇生看着满脸歉意的黎枝,闭了闭眼,重新把目光移到了数学题上。
他本来不想再理她,但余光里的黎枝像是一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小土地公,林簇生盯着正在做的题,脑子里的公式变来变去,他叹了口气,眼睛还是盯着题:“你稍微安静点……就可以……”
黎枝愣了愣,看向林簇生,他低着头,眉眼的侧影还是以往那副冷淡模样,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林簇生说出来的话,但林簇生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呢?
这个问题在出现的一秒后就被黎枝狠狠塞回了脑袋,她现在完全没有时间考虑林簇生在她心中的人物设定,尽管在早晨撞见他吸烟时,黎枝便对他充满了好奇,但现在,黎枝瞪着眼前的课本,呜呼哀哉。
黎枝在上课铃响时终于相信自己不可能十分钟背完,更可气的是,她竟然一句也没记住!
黎枝看了看一旁还在低头做题的林簇生,叹了口气。
他怎么都不会累啊!
黎枝被语文老师第一个叫起来的时候,她像是一位被宣判死刑的罪犯,终于可以抛去所有惊恐情绪,余下的只有,认命。
黎枝这学期的语文老师是学校资历最高的老师,身为语文教研组的组长且连续三年押中中考题,身体力行地奉行铁腕统治。
黎枝站起来的时候,眼睛扫过周围,林簇生终于收起了那本高中数学的习题;没怎么说过话的宋清清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神对视后又很快转回头,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或玩笑或善意或无所谓,那个眼神里隐藏的情绪是黎枝这时候看不懂的,可那个眼神却让黎枝更加羞愧。
她缓缓收回目光,前桌的周忱回着头提醒黎枝,嘴唇一张一合,黎枝快速运转大脑,却没想起一句,直到语文老师压抑着怒火的训斥声自讲台传来:“周忱!你背还是她背!你给我站起来!”
周忱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少年不算宽阔的背影遮住了老师审视的目光,黎枝松了口气。
沉默还在继续,黎枝很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局面,但她却无话可说。
语文老师走到黎枝面前,本来被周忱挡住的低气压又缓缓移回了黎枝头上。
“黎枝,从这学期我带你们班课开始,你就没有一次能回答上来,你成绩不差,偏偏就差在语文上,你说你什么意思!”最后一句话重重压在黎枝头顶。
黎枝看着蹦在桌子上的唾沫星子,皱了皱眉,她开始觉得委屈,她讨厌背诵讨厌作文,尤其讨厌这样恶毒的揣测。
不背诵就是坏孩子吗?
语文老师还在继续:“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背不过就读!一遍顺不下来就读一百遍,还背不过就抄,明天早读去找我背,背不过我的课你就别上了!听懂了吗?!”
语文老师盯着沉默的黎枝,敲了敲桌子,重复道:“我问你听懂了吗?”
黎枝点了点头,低下了头。
“坐下吧。”说着朝讲台走去,走到台上又道:“周忱也坐下!下次再这样你就直接出去站着,你要是把这些‘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能是这样?”
语文老师提到“心思”时,眼睛却看着黎枝,班上那些爱起哄的立马怪叫起来,黎枝看着老师莫测的眼神,有些迷茫,垂下眼皮是周忱通红的耳朵,不知怎么,刚刚因为羞愧而发烫的脸颊,又悄悄红了起来。
老师敲着黑板重复了几遍“安静”,才终于开始了这节对于黎枝过分漫长的语文课。
临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交代林簇生:“林簇生你帮助监督一下黎枝,以后黎枝所有的背诵任务都交给你管了!可以吗?”
看着林簇生点了点头,语文老师拿着保温杯大步离去。
黎枝把课本立在桌子上,趴在了课本后面。
林簇生敲了敲桌子,开口道:“黎枝你……”
“我会背的,不会浪费你的时间,我好困,我要睡一会儿。”黎枝动了动头,声音埋在手臂里,闷声打断他。
因为语文课太丢脸,黎枝一整天的心情都不太好,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只要是课间就立马埋头睡觉或者埋着脑袋看漫画书。林簇生观之,觉得黎枝是一只鸵鸟。
放学的时候,林簇生在黎枝笔袋下压了一张字条。
黎枝本来装作认真看漫画书的样子,被林簇生突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她还在想自己刚刚有没有抖,林簇生已经背着包离开了,黎枝盯着林簇生的背影有点发愣,好一会才拿出那张白色的字条,字条上是林簇生规规矩矩的字,那些字方方正正,就像林簇生给所有人的印象。
“可以听《但愿人长久》帮助记忆。”
黎枝随手将字条夹进课本,看了看空荡的教室,缓缓叹了口气,慢慢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