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央夜宴
云元四年的春末，未央宫前殿的夜空被万千灯火点燃，恍如白昼。
庆贺大军北击黯羯凯旋的夜宴正达高潮，编钟磬鼓之声悠扬恢弘，舞姬广袖如云，在御阶下翩跹流转。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肉香与椒兰芬芳，一派煌煌天家的盛世气象。
皇孙刘彬彬坐于宗亲席列稍偏的位置，一身玄色深衣衬得他身形挺拔，却难掩眉宇间那抹与这盛宴格格不入的疏离。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青铜酒樽边缘，目光偶尔掠过御座上那位威加海内的皇祖父，以及他身旁那些意气风发的叔伯兄弟们，随即垂下，眸色深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特别的箜篌乐音忽地拔起，清越空灵，竟一时压过了喧嚣。
众人引颈望去，只见一绯色身影步入场中，随着乐声骤然起舞。
那女子身姿曼妙，舞步却不似寻常女乐般柔媚，反而带着一股隐然的筋骨，回旋腾挪间，广袖如烈焰流火，裙裾似红莲绽放。
“此乃大司马葛公之女，葛媛。”席间有低语传来，“听闻精擅箜篌舞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彬彬抬起眼。场中那女子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点墨般的眸子。
那双眼，在流转的灯火映照下，竟无半分谄媚与欢愉，只有一片沉静的清冽，如同深秋的寒潭，倒映着满堂光华，却波澜不惊。
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宗亲席，在刘彬彬脸上微微一顿，极快，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恰在此时，一个带着几分酒意和张扬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望：“听闻彬弟近日于《公羊传》颇有心得，不知对这庆功盛宴，又有何高论啊？”
发难者是梁王刘焕，一位颇得圣心的皇子，向来瞧不起刘彬彬这等“微贱”出身。
他声音不小，引得邻近几席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此。
刘彬彬握樽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平淡：“皇兄谬赞，小弟愚钝，只知皇祖父神武，将士用命，方有此胜，不敢妄论。”
“哦？”刘焕挑眉，笑意更浓，却带着刺，“也是，彬弟生性‘谨慎’，像极了...呵呵。”
他未尽之语里的讥讽，在场无人听不明白：暗指刘彬彬那出身乐坊、以“谨慎”卑微苟活的母亲。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刘彬彬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他几乎要按捺不住，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场中。
那名为葛媛的女子，舞姿未停，但箜篌的乐音在她指尖倏然一转，从方才的清越变得苍凉寥廓，隐隐带上了金戈铁马之声，却又不是喧嚣的杀伐，而是一种孤高的、仿佛立于山巅俯瞰尘世的悲悯与旷达。
这奇特的乐境，瞬间将众人从刘焕制造的尴尬气氛中拉出，连御座上的天子，也微微颔首，露出些许赞赏之色。
乐声巧妙地化解了无形的刀光剑影。刘焕见状，哼了一声，也不好再继续，转而与旁人饮酒。
刘彬彬暗暗松了口气，心底却涌起更复杂的情绪。
他再次看向那绯色身影，她已舞毕，正屈膝向御座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起身时，她那沉静的目光又一次掠过他，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那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