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津门卫的秋来得比往年早。刚过白露,穿堂巷的青砖地上就积了层薄霜,清晨推开窗,能看见巷口老槐树的叶子被霜气浸得发脆,风一吹,“哗啦”落下一片,像撒了满地碎金。巷尾的李家染布坊却总是暖的,灶上的大染锅冒着热气,把各色染料的气味揉在一起——胭脂红的甜香、石青的冷冽、藤黄的清苦,混着灶膛里松木燃烧的烟火气,飘得整条巷子都是。
染布坊的主人是李老汉,老伴常年卧床,家里里外外靠三个女儿撑着。大姑娘管账,二姑娘管采买,最出名的是三姑娘李晚照。这姑娘刚满十六,生得比染布坊里最艳的胭脂红绸缎还惹眼——皮肤是刚煮好的羊脂玉般的白,眼睛像浸在井水里的黑葡萄,笑起来时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只是左手自手腕往下,总套着只浆洗得发白的青布套,严严实实遮住了手背,连指尖都不露。
穿堂巷的人都知道这青布套的来历。六年前的一个雨夜,晚照才十岁,抱着刚染好的蓝布往家跑,路过巷口破庙时,听见墙根下有呜咽声。她扒着破庙的断墙往里看,见一只浑身湿透的白面狐被黄皮子咬住了后腿,狐毛上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像在求救。晚照急了,捡起地上的断砖就往黄皮子身上砸,黄皮子受了惊,松开白面狐,转头就往她手上咬——等李老汉听见动静赶过来时,晚照左手的小指已经少了半截指甲,伤口深可见骨,而那只白面狐正用脑袋蹭着她的手背,嘴里叼着半块沾了血的何首乌。
后来白面狐叼来满满一筐千年何首乌,说能治百病,还能续寿。李老汉要给晚照补身子,她却只掰了指甲盖大的一块嚼了,剩下的全熬了药给卧床的娘。自那以后,穿堂巷的精怪们就都晓得了,李家三姑娘心善,还认死理,只要是正当的请求,就算让她冒风险,她也肯应。
打从六岁起,晚照就总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巷口老槐树里住着个树精,总在夜里借她窗台上的油灯看书;井里的井龙王爱听戏,每回晚照哼着戏词挑水,井里就会浮起几片新鲜的荷叶;就连染布坊晒布架上的麻雀,都是只修了百年的雀仙,总偷着帮她把吹歪的布匹重新挂好。这些精怪们有了难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晚照,而她做得最熟的,是帮精怪们做媒。
她替城东护城河里的鲤鱼精寻过夫,那鲤鱼精恋上了河边卖豆腐的小伙子,晚照就每天清晨拿着染坏的碎布去换豆腐,趁小伙子给她装豆腐时,悄悄把鲤鱼精织的鱼鳞帕子塞他兜里;她替城北石狮子牵过线,那石狮子守了城门五十年,倾慕着街对面当铺门口的石貔貅,晚照就趁夜里没人,把石狮子身上掉的碎石片粘在石貔貅的爪子上,又把石貔貅的碎牙嵌在石狮子的鬃毛里,没过多久,两只石兽就隔着街“望”出了情意。
久而久之,“染布坊小红娘”的名声就在精怪圈里传开了,连几十里外的山精都来寻她。李老汉虽看不见那些精怪,却也知道女儿的本事——每回晚照替精怪办事,家里的染布就格外鲜亮,卧床的老伴也能多吃半碗饭,他便从不拦着,只在晚照出门时,多塞两个热乎的糖火烧在她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