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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川不肯相信。
他不相信顾云舒就这么死了。
那个从小跟他一起在泥泞里打滚、像野草一样坚韧生长的女孩,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一场意外带走?
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能再听她说一句话,哪怕是骂他也好。
他像疯了一样,抓住每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追问。
“她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说啊!”
他的助理面露难色,最终只是低下头。
“林总,顾小姐确实已经不在了,遗体已经由专门机构处理了。”
“处理?”林野川猛地揪住助理的衣领,目眦欲裂,“谁允许你们处理的?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她?”
曾经巴结他的医院高层,此刻也只能机械化地重复着“节哀顺变”这四个字。
节哀?顺变?
他如何能哀?如何能顺?
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天还在他怀里流着温热的血,今天就成了他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具尸体。
他不信!
他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空荡荡的病房,死亡证明,所有人千篇一律的说辞。
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失去顾云舒的实感,如同迟来的海啸,终于冲破了他自欺欺人的堤坝,将他彻底淹没。
他瘫坐在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却被勾起了回忆。
顾云舒母亲病逝后,漏雨的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半大的孩子相依为命。
他还记得,那时候米缸经常见底。
他笨拙地生火,手上烫起一串串水泡,烟雾呛得他直流眼泪,只为了能把那一点点米熬成粥。
偶尔得到一个鸡蛋,他小心翼翼地煎成荷包蛋,金黄的,边缘微微焦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把它整个夹到顾云舒碗里,看着她瘦削的小脸,哑着嗓子说:“快吃,我不饿。”
顾云舒总是眨着大眼睛,把鸡蛋夹回来一半。
“野川哥哥也吃,我们一起吃。”
她那么小,却已经学会了把最好的东西分给他。
他会跑去给村里的大人跑腿、搬货,沉重的麻袋压弯了他尚未长成的脊背,汗水混着灰尘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挣来的钱,他舍不得买吃的,跑去小卖部,给她买那种最便宜,但五彩缤纷的水果糖。
他把糖塞到她手里,看着她眼睛亮起来,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剥开一颗,总要先踮起脚塞到他嘴里,他板着脸,扭开头:
“太甜了,我不爱吃,都给你。”
其实,那糖的甜味,在他舌尖化开的瞬间,足以慰藉所有疲惫和委屈。
他只是想让她多吃一点,甜一点。
后来,他们磕磕绊绊,互相支撑着,竟然都考上了大学。
那是他们第一次离开那个小地方,来到繁华却陌生的城市。
他知道她懂事,看到宿舍里别的女孩收到男朋友送的礼物时,她眼里也会闪过不易察觉的羡慕,却从未要求过他什么。
他省吃俭用,连着做了好几份兼职,终于在情人节那天,用攒了很久的钱,给她买了一条银链子。
他记得,当她看到那条链子时,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喜,反而急了。
“林野川,你买这个干什么?太浪费钱了!你退掉好不好?”
她抓着他的胳膊,眼圈都红了。
“你有这钱,就可以少打一份工,晚上就能多睡一会儿了。”
她急切地把链子塞回他手里,拉着他就要出门退货。
那一刻,他心里又酸又胀。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喜欢,但也看到了她对他更深的心疼。
她又何尝不是?
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她同时做着好几份家教,晚上还在便利店值夜班。
她拼了命地学习,就为了能拿到最高的奖学金。
他多少次看到她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累得睡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脆弱。
林野川心疼得厉害,想让她别那么拼。
可她总是笑着说:“没事,我不累,野川哥哥,我们要一起留在这个城市,要有我们自己的家。”
她的努力,她的坚韧,她看向他时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曾经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他回到林家,拥有了曾经不敢想象的财富和地位开始?
是从他习惯了用物质去填补她,却渐渐忘记了如何去倾听她真正的心声开始?
是从温时雨出现,带着她背后的资源和那种他曾经渴望融入的上流社会的认可开始?
他给了顾云舒最好的物质,却独独,把那份曾经只属于她的心疼、呵护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弄丢了。
他杀了他们的亲生孩子,还把她的子宫当成一件商品,只为满足他不断膨胀的欲望。
“云舒......”林野川蜷缩在地板上,脸深深埋入膝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那个会因为他手上一个水泡就偷偷掉眼泪,会把他给的糖珍藏着舍不得吃,会为了他们的未来拼尽全力的顾云舒,真的被他弄丢了。
不是弄丢,是他亲手推开的。
而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