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家堂屋里,此刻挤得满满当当。
凌曦被安置在里屋暖烘烘的土炕上,身上裹着家里最厚实的那床棉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李秀兰坐在炕沿,一手端着粗瓷碗,一手拿着小勺,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姜糖水,递到女儿嘴边。
“来,曦丫头,再喝点,驱驱寒,可不敢落下病根。” 李秀兰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怕声音大点就会惊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宝贝。
凌曦顺从地张口,温热的、带着辛辣和甜味的液体滑入喉咙,暖意顺着食道蔓延,稍微驱散了一些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气。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长长的睫毛垂着,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思绪。
堂屋里,男人们或站或坐,气氛依旧有些凝重。
凌保国坐在主位的条凳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几个儿子和侄子们则围在一旁,脸上余怒未消。
“爹,大队部那边咋说?王雪梅认了没?” 二哥凌建党性子最急,憋不住话,拳头捏得咯咯响。
凌保国吐出一口烟圈,沉声道:“刚开始还嘴硬,哭天抢地的。后来带她去河边指认,那脚印和她鞋底对上了,又有周同志和沈同志在旁边佐证,证实曦丫头被救上来时指认清晰,不像神志不清。她爹娘也去了,眼见抵赖不过,她娘先撑不住,哭着让她认了。”
“认了就好!” 三哥凌建邦松了口气,“那准备怎么处理?”
“性质恶劣,差点闹出人命。” 凌保国敲了敲烟袋锅子,“我和支书、会计碰了下头,初步决定,扣掉她家下半年一半的工分,王雪梅本人,送去公社水利工地劳动改造三个月,以观后效。”
“便宜她了!” 五哥凌建设愤愤不平,“就该送她去吃牢饭!”
“建设,别胡说。” 凌保国瞪了小儿子一眼,“这事说到底没真出人命,按规矩办。扣工分是罚她家,劳动改造是罚她本人,也算给了交代。”
话虽如此,但屋里的人都明白,经过这事,王雪梅在红星大队的名声是彻底臭了,以后想说个好婆家都难。这惩罚,在这个年代,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已是极重。
舅舅李铁柱哼了一声:“算他们王家识相!要是敢护短,老子连他家的锅都砸了!”
他这话引得几个表哥纷纷附和,屋里顿时又充满了“兵荒马乱”的气息。
凌曦在里屋静静地听着。对这个处理结果,她并不意外。这个时代有它的规则,能达到这个效果,已然是借助了家族势力和那两位兵哥证言的东风。她本就不是原主,对王雪梅并无深刻的恨意,更多的是对蠢人被利用的漠然。解决了便是,不值得再多费心神。
她现在更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立足,并尽快让自己和这个“绑定”了的家庭过得好一点。
正思忖着,外屋传来四哥凌建民憨厚的声音:“娘,我给小妹煮了两个鸡蛋,剥好了。”
说着,四哥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碗里躺着两个白嫩嫩的煮鸡蛋。这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可是顶好的营养品了。
“哎哟,还是我们建民心细。” 李秀兰连忙接过,递给凌曦,“快,曦丫头,把鸡蛋吃了,补补身子。”
看着眼前白嫩的鸡蛋,以及四哥那憨厚中带着关切的眼神,凌曦心中微动。她接过碗,轻声道:“谢谢四哥。”
凌建民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
凌曦小口吃着鸡蛋,听着外屋舅舅和表哥们又在嚷嚷着要去王家“说道说道”,被父亲和哥哥们好说歹说劝住,最后约定明天一起去公社,亲眼看着王雪梅被送上去水利工地的车。
这霸道又朴素的维护方式,让凌曦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同时,一个清晰的认知也在她脑中形成:这个家,虽然贫穷,但团结,且拥有这个时代农村里不容小觑的“力量”。这或许,是她未来可以借助的基石。
喧闹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舅舅和表哥们终于被劝说着先回去了,约定明天再来。家里总算清静了些。
李秀兰忙着去张罗晚饭,哥哥们也各自去收拾农具,准备明天上工。凌保国又叮嘱了凌曦几句,让她好好休息,便去了大队部,处理后续事宜。
屋里终于只剩下凌曦一个人。
她靠在炕头,裹紧被子,打量着这间低矮的土坯房。泥土的地面,糊着旧报纸的墙壁,唯一的家具是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一切都简陋得让她这个习惯了未来高科技生活的人感到窒息。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烟火气,身下炕席传递来的实实在在的温暖,以及脑海中不断回放的、那些家人毫不掩饰的关切脸庞,却又奇异地中和了这种不适。
“既来之,则安之。” 她低声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凌曦,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你的家人,我会替你照顾好。你的仇,我顺手报了。至于未来……”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这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对于她这个拥有超前知识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和舞台?只是,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以及三哥凌建邦温和的声音:“小妹,睡了吗?周同志和沈同志要回公社了,过来打个招呼。”
周锐?他还没走?
凌曦心神微动,扬声道:“三哥,我没睡,请进。”
门帘被掀开,凌建邦引着沈瀚和周锐走了进来。
沈瀚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凌曦同志,我们这就回去了,你好好养身体。”
凌曦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后的周锐身上。
周锐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向她时,似乎比白天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他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来。
“红糖水。” 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驱寒,比姜汤效果好。”
凌曦愣了一下,看着他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以及那个磨得有些旧的军绿色水壶。
一旁的凌建邦连忙解释:“周同志特意去公社卫生院买的红糖……”
凌曦沉默片刻,伸手接过。水壶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触手温热。
“谢谢。”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坦然道谢。
周锐看着她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对凌建邦道:“我们走了。”
“我送送你们!” 凌建邦连忙道。
两人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周锐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径直掀开门帘出去了。
凌曦握着手中温热的军用水壶,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壶盖。红糖水在这个年代是紧俏货,他倒是用心了。
只是,他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是出于对受害者的同情,还是……对她这个“落水后判若两人”的知青,产生了别的兴趣?
屋外,传来吉普车发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凌曦收回目光,拧开水壶,一股纯粹甜蜜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喝了一小口,温热的糖水润泽了干涩的喉咙,也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王雪梅的事暂告段落,家人的关系初步稳固。接下来,她该好好想一想,如何利用自己的知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踏出第一步了。
而那个叫周锐的男人……凌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壶壁上划动。
或许,并不仅仅是她新人生中的一个过客。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