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执年是机械厂里有名的模范夫妻。
他突发重病住院,我在整理他办公室时,发现那本他从不离身的厚壳技术手册。
手册被挖空,里面藏着一本结婚证和一本户口本。
翻开,丈夫的名字江执年,妻子名字是他的女徒弟江婉悦。
他竟然敢重婚!
而且他们的儿子,叫江承业。
“承业”——继承家业。
一个土气却野心勃勃的名字。
只比我们的儿子小两岁。
我浑身冰冷地想起,这些年他常念叨要培养“接班人”,常带着一个叫“小业”的年轻实习生,手把手教他,眼里全是欣赏。
我还曾夸那孩子聪明,让他多关照。
原来他早就在为他们“太子”铺路,我们的家,我们夫妻共同打拼的一切,在他眼里,或许早已是他另一个儿子的产业。
我拿着那本沉重的结婚证和户口本,坐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看着这个为我与子女规划未来、实则将我们架空的男人。
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他永远不要醒来。
此刻,他的那位女徒弟江婉悦端着一个保温桶,怯生生地探进头来。
她穿着素净的格子裙,眼眶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这副模样,我见了十几年,从她刚进厂给江执年当徒弟开始。
“师母……”她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我熬了点鸡汤,给师傅补补身子。”
我没说话,看着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拿起毛巾,动作轻柔地给江执年擦额头,那姿态,熟练得像做了千百遍。
“师母,您都守了好几天了,太辛苦了。”她转过头,眼圈更红了,“我看您脸色不好,可别累坏了……师傅要是知道,该心疼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埋怨:“师傅这病来得急,平时要是有人多上心照顾着点,也不至于……”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这话,听着是关心,字字句句都在指责我这个做妻子的失职。
是啊,江执年是机械厂的副总工程师,技术大拿,厂里的宝贝疙瘩。他倒下了,多少项目等着,自然是天大的事。而把他累倒的责任,当然得我这个妻子来背。
我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手指在随身带着的布包上摩挲了一下,里面是那本硬壳的“技术手册”,此刻重若千钧。
“婉悦,你说得对。”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我可能是没照顾好执年。”
江婉悦擦脸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没料到我会接话,还接得这么“诚恳”。
我继续微笑,看着她:“你师傅平时就常夸你,心细,懂事。既然你这么有心……”
我顿了顿,清晰地说:“那就辛苦你,多来照顾照顾你师傅吧。”
江婉悦愣住了,拿着毛巾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慌乱和难以置信。她大概以为我会像往常一样,客气地推拒,或者被她的话刺得脸色难看。
我这突如其来的“放权”,让她措手不及。
“师、师母,这怎么行……”她急忙摆手,“我就是个徒弟,这……”
“徒弟怎么了?”我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执年这些年,待你比亲闺女还亲,厂里谁不知道?现在他病了,你这份心意,最难得了。我正好也回去歇歇,厂里和家里还有一堆事呢。”
我站起身,把床前的位置让给她:“执年就交给你了,我放心。”
江婉悦张了张嘴,看着我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那推拒的话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大概心里在狂喜,但又觉得我这反应不对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拎起布包,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江执年。
他脸色苍白,闭着眼,呼吸微弱。就在几天前,他还在饭桌上,语重心长地对我们的儿子向阳说:“向阳,你要努力,爸这辈子打拼的一切,将来都是要交给你的。那个实习生小业,我看就很不错,聪明肯学,你要多跟他接触,以后都是你的帮手。”
帮手?
我当时还觉得他深谋远虑,一心为儿子铺路。
现在想想,真是天大的讽刺。
那个他天天挂在嘴边、手把手亲自教、眼里满是欣赏的年轻实习生“小业”,就是结婚证上那个比他亲生儿子小两岁的“江承业”!
他哪里是在为向阳培养帮手?他是在为他的太子扫清障碍,是在一点点把我和向阳架空,把我们的家,变成他另一个儿子的产业基地。
江婉悦已经调整好表情,重新拿起毛巾,柔顺地说:“师母,您放心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
我点点头,没再看她,转身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更浓了。
我一步步走着,背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让我保持着清醒。
一个多小时前,我接到厂办电话,说江工晕倒送医院了。我慌得六神无主,跌跌撞撞跑到他办公室,想给他拿些换洗衣服和个人用品。
那本厚厚的、边角都磨得起毛的技术手册,就放在他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他常说,技术是立身之本,这手册就是他的命根子。
我伸手去拿,却没拿稳,手册掉在地上。
沉重的闷响。外壳摔裂了一道缝。
我赶紧捡起来,却发现重量不对。裂开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空洞。
鬼使神差地,我用力一掰。
手工挖空的内部,躺着一本红艳艳的、崭新的结婚证。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我走出住院部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抬起手,挡住光线,也遮住了瞬间涌上眼眶的湿热。
不能哭。林晚词。
为这种男人流泪,不值当。
他既然有胆子做这“空心”的事,就别怪我,把这虚假的模范夫妻外壳,连同他精心算计的未来,一起砸个粉碎。
江执年,你最好永远别醒。
你要是醒了,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和你的“婉悦”、“太子”,是怎么一步步失去一切。
就像我此刻,捧着这本沉重的结婚证,心如死灰。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照得人脸色发青。
我拎着布包,里面装着那本挖空的手册和崭新的结婚证,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心口的冰冷和这炭火的灼烫交织在一起。
不能慌。林晚词。我对自己说。
一步错,满盘皆输。江执年敢这么做,必定留有后手。我必须比他们更冷静,更狠。
我没有直接回家。
那个充满了和江执年共同生活痕迹的家,此刻只会让我窒息。
我转向了厂里的家属院。
午休时间刚过,院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退休的老职工在树荫下下棋。我低着头快步走过,避免任何寒暄。
“晚词回来啦?老江怎么样了?”王婶还是眼尖,扯着嗓子问。
我挤出一个疲惫的笑:“醒过来一会儿,又睡了。医生说需要静养。”我刻意加重了“静养”两个字。
“唉,真是天降横祸。你也别太累着。”王婶感叹着,目光却在我脸上逡巡,带着探究。
我含糊应了一声,赶紧上楼。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虚伪的关心,底下是看热闹的心思。这大院,从来就没有秘密。
我现在,就需要利用这点。
放下布包,我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燥火。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我得知道,这对狗男女,到底瞒了我多久,做到了什么地步。
江婉悦的住处。
江承业的情况。
还有,那本结婚证是怎么来的?江执年在民政局确实有个远房亲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分析技术图纸一样,梳理线索。
首先,是江婉悦。
她早年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后来据说家里给买了房,搬出去了。具体地址,我依稀记得江执年提过一嘴,好像是在城西的春风里小区?当时他还夸那小区环境好,交通便利。
春风里……那是这两年新盖的楼房,价格不菲。以江婉悦的工资和她家里的条件,能轻松买下?
我心里冷笑。拿出通讯录,开始打电话。
我找了个借口,说是厂工会要更新职工住房信息,关心单身青年生活,电话打到了厂办和几个相熟的、管后勤的同事那里。语气自然,不带任何情绪。
一圈电话下来,信息拼凑起来:江婉悦确实登记住在春风里三栋二单元301。而且,她不是一个人住,档案上显示是“与家人同住”。
家人?除了那个十八岁的“江承业”,还能有谁?
我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接着,是江承业。
这个名字,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他比向阳小两岁,那现在应该刚参加完高考?或者,已经在上大学了?
江执年曾经“无意”中说过,小业那孩子读书用功,目标就是省城最好的工学院。
我拿起电话,打给了工学院招生办的一个老同学。借口是帮亲戚孩子咨询往年录取情况,顺便“好奇”地问了句,今年有没有个叫江承业的新生,是我们厂子弟,听说考得不错。
老同学在电话那头翻了翻名单,很快给了我回复:“有,江承业,机械工程系,新生。咦?他档案里父亲栏填的是……江执年?是你们厂那个江高工吗?”
我握着话筒的手,指节泛白。
“哦,可能填错了吧,或者是亲戚家孩子挂靠。”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谢谢了啊,改天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浑身冰凉。
不仅结婚证上落实了,连学籍档案里,江承业都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江执年之子”了!
江执年,你真是做得滴水不漏啊!
这些年,他时不时带着“小业”参加一些不太正式的厂内外活动,介绍说是“颇有天赋的实习生”,我还傻乎乎地觉得他提携后辈,甚至有时还帮“小业”说好话。
原来,他是在一步步给他的太子铺路,混个脸熟!
愤怒和恶心感再次上涌。我冲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一股陌生的狠厉。
不行,证据还不够。光有结婚证和学籍信息,江执年完全可以狡辩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走的特殊关系。必须找到更实在的东西。
比如,他们以夫妻名义共同生活的证据。比如,那个紧急电话。
下午,我收拾心情,又去了医院。
推开病房门,江婉悦果然还在。正坐在床边,用小勺一点点给江执年喂水。江执年竟然醒着,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睛睁着。
看到我进来,江婉悦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师母,您来了。师傅刚才醒了一会儿,喝了点水。”
江执年的目光转到我身上,有些浑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晚……词,辛苦你了……”
我走到床尾,语气平静:“你好点就行。”
他喘了口气,视线似乎不敢长时间停留在我脸上,转而看向江婉悦,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神情:“婉悦……也辛苦了。”
江婉悦立刻低下头,声音轻柔:“师傅,您快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好一副师徒情深、伉俪情深的画面!我这个正牌妻子,倒像个外人。
江执年歇了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努力看向我,断断续续地说:“晚词……我病这几天,厂里……项目不能停……那个,小业……你在厂里,多看着点……那孩子,实诚,肯干……就是缺、缺点经验……你,多带带他……”
又是江承业!
都这副德行了,心心念念的还是他的宝贝太子!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撕破脸的冲动。但理智死死拉住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放心吧,老江。小业那孩子,是挺‘实诚’的。厂里的事,我有数。”
我的语气可能有点怪,江婉悦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江执年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耗尽力气,闭上了眼。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假装去整理窗台上的杂物,耳朵却竖着。
果然,江婉悦凑近江执年,用气音般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放心,小业那边我都安排好了……电话里说的那件事……”
江执年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电话!果然是那个电话!
我强忍着回身的冲动,心里却翻江倒海。他们之间,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傍晚时分,我借口回家做饭,离开了病房。
走到护士站,我停下脚步,笑着跟值班的护士小张打招呼:“小张,今天又辛苦你们了。”
小张是个活泼的姑娘,跟我挺熟:“林阿姨,您才辛苦呢。江主任今天情况稳定多了。”
“是啊,醒过来一会儿,说了几句话。”我状似无意地叹气,“唉,就是病得突然,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晕倒前还在接电话忙工作呢,真是……”
小张随口接话:“可不是嘛!送来那天,值班医生说,江主任晕倒前好像是有个挺急的电话找他,接通没说完就……”
她突然意识到可能说多了,赶紧刹住话头。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啊,厂里事多。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这么急。”
小张压低声音:“好像……听挂号处王姐说,是个女的,声音挺年轻的,急吼吼找‘执年’……”
女的,年轻的声音,直呼“执年”!
不是江婉悦还能有谁!
我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道了谢,匆匆离开。
走到医院门口,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我却觉得浑身滚烫。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个最不堪的真相。
江婉悦的住处,江承业的身份,那个紧急电话……还有江执年昏迷前还在为私生子铺路的急切。
这对狗男女,不仅重婚,不仅有了儿子,还在我眼皮底下,谋划着夺走我和向阳的一切!
委屈,愤怒,背叛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但我不能倒下。
我拿出那本挖空的技术手册,摩挲着冰冷的封皮。
江执年,你以为你藏得天衣无缝?
你等着。
这把暗火,我会让它烧起来,把你们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全烧个干干净净!
下一步,就是那个在民政局的亲戚。
重婚的证据,必须板上钉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