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充实的修炼、研究和观测中流逝。袁子让的“观星阁行走”做得有声有色,至少在女帝那里,他似乎得到了某种默许的认可。司天监内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排斥冷淡,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隐约不安的观望。毕竟,一个能从必死之局翻身、得了陛下青眼、还能在灵台上摆弄些看不懂的玩意儿、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看穿虚空的少年,怎么看都不是寻常角色。
三个月期限将至。袁子让的修为(如果那能算修为的话)在痛苦与坚持中稳步提升,阴冷异力已能在体内完成三个完整周天的运转(路径依旧古怪),力量和速度远超常人,配合“定星扰咒符”和一些自保的小手段,他有信心面对寻常江湖好手。对“天漏”和封印的认知也日益加深,虽然距离找到“新的封印之法”还遥不可及,但他至少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局外人。
这天,他刚从文籍阁出来,正准备返回观星阁,却在司天监二门外的甬道上,被一个人拦住了。
是监正周录事。
周录事胖脸上堆着笑,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带着几分刻意:“袁行走,留步。”
袁子让停下脚步,拱手:“监正大人。”
“袁行走近来勤勉,陛下时有嘉许,可喜可贺。”周录事呵呵笑着,走近两步,压低声音,“不过,行走年轻,锐气太盛,未必是好事。有些事,看得太清,说得太明,容易……惹祸上身。”
袁子让抬眼,平静地看着他:“监正大人是指?”
“欸,本官只是好心提醒。”周录事摆摆手,“比如前几日,行走在灵台上布设的那些……小玩意儿?看着新奇,却与祖制不合,也容易引人非议。国师大人对此,似乎也颇有微词啊。”
果然来了。袁子让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多谢监正大人提点。下官布设之物,仅为辅助观测,宁定心神之用,已向陛下呈明。若有不妥,自当遵旨改正。”
他把女帝搬了出来。周录事脸色微僵,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陛下圣明烛照……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行走可知,你每旬呈送的观测心得,除了陛下,按例也需抄送一份至钦天监正堂备案?行走记录中,屡屡提及‘星象微异’、‘气机驳杂’,与我司天监正本清源的《祥瑞录》多有出入,长此以往,恐令上下不安,有损朝廷体面啊。”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以“体面”和“规矩”压人,指责他破坏“和谐”,制造“不安”。
袁子让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监正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哦?何事?”
“贞观十九年秋七月,彗星出东方,长丈余,经三十五日乃灭。《祥瑞录》记作‘天帚涤尘,主圣君革新气象’。然下官查阅旧档,发现当年关中大旱,渭水几竭,蝗灾继起,百姓流离。不知这‘涤尘’、‘革新’,与民生疾苦,可有记载关联?”袁子让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周录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脸色阴沉下来:“陈年旧事,牵强附会!天象玄奥,岂是凡夫所能尽解?袁行走,你年纪轻轻,莫要仗着陛下些许眷顾,便妄议天机,质疑祖制!这司天监,还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下官不敢。”袁子让微微躬身,语气却无半分退缩,“下官只是觉得,观测天象,记录真实,乃司天监本职。若记录只为粉饰,而罔顾可能之灾异预警,恐非朝廷设立此衙门之本意。陛下令下官行走观星阁,查阅档案,参与观测,想必也是希望……能多一双不同的眼睛,看看这片天。”
他抬起头,直视周录事阴鸷的眼睛:“监正大人若觉下官记录不妥,或下官这‘行走’之职有违祖制,不妨据实奏明陛下。下官,谨遵圣裁。”
一番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女帝才是他的靠山,又暗指周录事可能“欺瞒圣听”,更隐隐点破了钦天监“粉饰太平”的老底。
周录事胸膛起伏,胖脸涨红,指着袁子让,手指微微颤抖:“你……你很好!袁子让,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拂袖而去,背影气急败坏。
袁子让站在原地,看着周录事远去的方向,眼神冰冷。他知道,今日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国师一系,或者说,那些竭力维护着“虚假星空”现状的既得利益者们,已经将他视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亢奋。
回到观星阁,天色已近黄昏。他换下公服,没有立刻开始修炼,而是走到三楼,站在那庞大的星图装置下。装置依旧在缓慢运转,荧光流转。他伸出手,却没有触碰任何晶石,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装置与地下、与星空之间那微弱而复杂的能量勾连。
然后,他闭上眼,开始运转体内那已颇为可观的阴冷异力。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引导它冲击任何窍穴,而是让它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静止的方式,在那些古怪的路径中缓缓流淌,同时,他的精神无限延伸出去,试图与这装置、与这座阁楼、与脚下的大地、与头顶那片被封印的虚假星空,建立更深层的联系。
这是他从一份关于“天人感应”的残破玉简中获得灵感,结合自身“异常”的感知力,进行的大胆尝试。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精神受创,或被装置反噬,甚至引动不可预知的变化。
时间一点点流逝。阁内光线昏暗下来。袁子让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微微发白,身体却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
突然——
他“听”到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极其低沉、极其宏大、仿佛来自大地极深处的……脉动。沉闷,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与此同时,头顶那装置模拟出的“星空”中,几颗代表“裂隙之影”的暗色晶石,微微加速了移动,荧光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在那大地脉动与“裂隙之影”活跃的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座观星阁所在的地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就像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在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却苍凉暴戾到极点的气息!
只是一瞬,那感觉便消失了。大地脉动恢复平稳,“裂隙之影”晶石也慢了下来。
袁子让猛地睁开眼睛,踉跄后退一步,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形,大口喘息,心脏狂跳不止,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刚才那是什么?地底……有什么东西?和“天漏”有关?和这观星阁有关?还是和长安城下的“地窍”有关?
他想起那份标注了太液池附近有一处“地窍”的玉简,想起女帝所说的“长安城最后一道封印”……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难道……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癸亥”那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急促的声音,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在阁内出声:
“袁行走,速至窗边!看皇城东南!”
袁子让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脑海中的惊涛骇浪,快步冲到二楼窗边,推开窗户,循着“癸亥”示意的方向望去。
此时已是夜幕初垂,华灯初上。皇城东南角,是三省六部衙门聚集之地。只见那片区域上空,寻常人肉眼难见的、灰蒙蒙的虚假天幕之下,数道极其黯淡、却透着不祥暗红色的“裂隙之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亮度,从不同方向朝着某个点——似乎是户部衙门上空——飞速汇聚、盘旋!
与此同时,他怀中那枚一直温润宁神的深青色玉佩,陡然变得滚烫!
玉佩滚烫,隔着衣料灼烫着皮肤,将袁子让从地底异象的惊悸中猛地拽回现实。他死死盯着皇城东南那片天空——数道暗红扭曲的“裂隙之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正以前所未有的活跃姿态,朝着户部衙门的空域疯狂汇聚、盘旋!
不是寻常的游弋,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或者,在“啃噬”着什么!
“癸亥!”袁子让低喝一声。
“在。”中年宦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侧后方阴影中,同样仰头望着那片不祥的暗红,“异象初起约半刻钟。宫内望楼已发现,但……钦天监无报。户部今夜当值的,是度支郎中刘文谦及其下属。”
袁子让脑中急转。钦天监无报?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故意不报?刘文谦……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飞快搜索原主记忆,很快想起——此人似乎是国师一派的远亲,为人……贪吝刻薄,风评不佳。
“走!”袁子让没有任何犹豫,抓起那件浅青色公服匆匆套上,将青铜腰牌按在腰间,袖中滑入三枚“定星扰咒符”,又将那根黑色短棒贴身藏好。
“癸亥”没有阻拦,只道:“属下暗中跟随。陛下已知,未下明旨,但……默许。”
默许?袁子让心中雪亮。女帝这是要看看,他这个“观星阁行走”,面对突发异象,会如何应对。是明哲保身,还是……主动揽事?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观星阁大门,踏入渐浓的夜色,朝着皇城东南方向,疾步而去。
路上,他不断运转那阴冷异力,精神高度集中,感知开到最大。怀中的玉佩温度稍降,但依旧温热,仿佛在为他指引方向,又似在警示危险。他能感觉到,越是靠近户部区域,空气中那股驳杂不祥的气息就越明显,并非纯粹的“裂隙之影”气息,还夹杂着一种……焦躁、怨愤、仿佛无数人窃窃私语般的负面情绪波动,如同无形的瘴气,弥漫在街巷之间。
这不是天灾,至少,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