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在浴缸里自杀了。
警方断定是抑郁症,所有人都劝我节哀。
直到我整理她遗物时,发现了一些端倪。
而在她手机里,她公司三位上司的群聊里,最后一句话是:“房间订好了,老地方,今晚。”
我收起眼泪,开始学习。
学习如何让三个人渣,生不如死。
雨下得黏糊糊的,像天漏了。
我撑着把黑伞,站在人群最前头,伞沿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掉,砸在皮鞋上,冰凉。前头墓碑上,老婆的照片冲我笑,那是三年前在海边拍的,她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眼睛弯成了月牙。照片是彩色的,镶在一大片灰扑扑的墓碑里,扎眼。
司仪的声音在雨里泡发了,嗡嗡的,听不真切。我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
“……林欣女士的一生,虽短暂,但……”
短暂。三十二岁,是够短的。
有人拍我肩膀。我转头,是岳母。她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嘴唇哆嗦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小陈……你,节哀。”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说“没事”?还是“您也保重”?这话太轻了,压不住心里的窟窿。
人陆陆续续过来,握手,说些差不多的话。表情都到位,惋惜,同情,欲言又止。可我看得出来,好些人眼里藏了点别的东西——好奇。是啊,好端端一个人,年轻,工作体面,怎么就突然在自家浴缸里没了?
还是自杀。
我也想不明白。
不,不是不明白,是不敢往那深了想。一想,心就跟被攥紧了似的,透不过气。
那晚的事儿,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眼皮里头,一闭眼就看见。老婆带着一身酒气撞进门,鞋都没换稳,直接冲进卫生间,哇哇吐。我跟着过去,拍她的背,那味儿冲得我皱眉。污秽物里,掺着点半透明的、粘糊糊的东西,我当时以为是她晚上喝了牛奶还是豆浆。
“不是开会吗?怎么喝成这样?”我问。
她撑着洗手台,喘了口气,拿水漱口,声音哑得厉害:“临时聚餐……领导硬要去的,推不掉。”她脸上水珠子混着别的什么往下淌,“你先睡,我泡个澡,难受。”
说完就进了浴室,咔哒,门锁了。
我在门口站了会儿,心里堵得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她最近是忙,常加班,可醉成这样回来,头一回。
水声哗哗响。我等了一个钟头,去敲门。
“老婆?还没好?”
里头水声停了停,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再泡会儿……你先睡。”
我太累了,第二天还得早起赶项目,脑子昏沉。又敲了两下门,叮嘱她别泡太久,就回卧室躺下了。那一觉睡得死沉,连梦都没有。
再睁眼,天蒙蒙亮。身边是空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起来。
“老婆?”
没人应。
我跳下床,浴室门还关着,锁着。我喊她名字,拍门,里头一点动静没有。
“林欣!林欣你应我一声!”
死一样的寂静。
我退后两步,抬脚就踹。老式的门锁,不太结实,几下就崩开了。
她躺在浴缸里,水满着,漫过胸口。头歪在一边,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子上。眼睛闭着,嘴唇有点发紫。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手抖得不成样子,去摸她的脸,冰凉。探她鼻息,没了。脖子下的脉搏,也停了。
“不……不不不……”我慌得想把她从水里抱出来,可手脚不听使唤,滑溜溜的,抱不动。我嘶吼着,不知道喊了些什么,连滚爬爬去摸手机,按120,手指头僵得不像是自己的。
后来,就是救护车刺耳的声音,穿白大褂的人进来,摇头。再后来,是警察,问话,做笔录,勘查现场。
法医的结论是,安眠药过量,加上酒精,在温水里泡久了,急性心脏骤停。自杀。
警察问我,她最近有没有异常,情绪怎么样,我们感情好不好。
我说,没异常,就工作压力大点。感情很好。
警察看看我,又看看那间不大的浴室,最后在报告上签了字。
“抑郁症,工作压力导致的。节哀。”
我点头,接过报告。手指掐进纸里,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葬礼这天,雨一直没停。
人散了,岳母最后走的,一步三回头。墓碑前只剩我一个。我把伞扔到一边,雨丝立刻扑到脸上,冰冰凉。
“老婆,”我对着照片上的人说,声音哑得自己都嫌难听,“你到底……碰上什么事了?”
照片不会说话。只有雨打石头的声音,嗒,嗒,嗒。
葬礼后第三天,我逼着自己开始收拾老婆的东西。
岳母抹着眼泪说,周末想过来拿几件女儿的衣服,做个念想。我得在她来之前,自己先理一遍。
为什么?
心里头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不弄清楚,我怕是活不下去。
先从衣柜开始。她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按颜色,从浅到深。衬衫的扣子都得朝着一个方向。她就这样,有点强迫症。
我把衣服一件件取下来,叠好。空气里还有她常用的香水味,淡淡的茉莉,现在闻着,直冲脑门,有点晕。
叠到第三件,是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我手停了。
这毛衣,是她走那天早上穿的。我记得清楚,因为那天我要出差,她起得比我还早,在厨房煎蛋。我洗漱完出来,从背后抱了她一下。她头发上有好闻的肥皂香。
“今天冷,多穿点。”她说。
“你也是。”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了。
毛衣拿在手里,软软的。我下意识摸了摸领口,又捏了捏袖子。然后,手指头顿住了。
右边袖口里边,贴着手腕那块地方,有一点暗色的渍。很小,指甲盖那么大,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褐色,干了,摸着有点发硬。
我拎着毛衣走到窗户边,借着光看。形状不规则,边缘有点晕开了。凑近闻,只有洗衣液的味道。
是咖啡?还是茶?不像。谁会把水倒进袖子里头?
可能真是我多心了。可能就是不小心在哪蹭的,她自己都没留意。
我把毛衣单独放一边,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叠衣服的手,有点抖。
收拾完衣柜,是梳妆台。瓶瓶罐罐摆了一排。我拉开抽屉,首饰盒,发圈,一些零碎。最底下,压着个旧手机,她两年前用的,屏幕裂了道缝,一直没修,说当备用。
鬼使神差,我插上充电线,开了机。
还能用,就是慢。我点开相册,胡乱划着。都是老照片,旅游,聚餐,她存的那些傻乎乎的猫狗动图。看着看着,眼睛就发酸。
退出来,瞥见微信图标。
手指头在上面悬了半天,按下去。
要密码。我试她生日,不对。试我生日,不对。试我们结婚纪念日,进去了。
心脏猛地一缩。
聊天列表,置顶的是我,备注是“老公”,后面跟颗小红心。最后一条,是我发的:“我落地了,一切顺利。你记得吃饭。”
她没回。
再往前,前一天晚上,她说:“晚上要加班,别等我吃饭了。”
我说:“好,别太晚。”
她说:“嗯,开会。”
开会。
我的手指停在这两个字上。那晚她醉醺醺回来,我说不是开会吗怎么喝酒,她说临时聚餐,领导要求的。
真是这样?
我退出和我的窗口,往下翻。手指猛地顿住。
有个群,叫“年度财务报告讨论组”。四个人,除了我老婆,另外三个,备注是:财务王主管,张总,李总。
最后一条消息,是她走的那天晚上,十一点零三分发的。
王主管发的:“定好桌了,一刻钟后出发。”
出发?去哪儿?
我往上翻。
晚上六点,王主管@我老婆:“小欣,你喊一下张总和李总,我们四个聊一下年度财务报告的事。”
老婆回:“好的,王主管。”
六点半,李总发了个定位,是家餐厅,说:“这儿吧,安静。”
张总回:“行。”
老婆回:“好的,马上到。”
之后群里就没了动静,直到十一点,王主管说“定好桌了,一刻钟后出发”。
开会从晚上六点,开到十一点?开完会还“定桌”?定了桌还“出发”?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我退出微信,看通话记录。那晚,她给我打过电话,七点十分,九点半。我都在飞机上,关机了,一个没接着。
她想跟我说什么?
我搜了那家餐厅,私房菜,人均八百往上。评价说,地方隐蔽,适合谈事。
谈什么事,要谈到半夜十一点?
我放下旧手机,走到浴室门口。里头都清理过了,可那浴缸还在,白瓷的,冷冷清清反着光。
她就在那里面,水凉透了,脸白得像纸。
我蹲下来,手指摸着浴缸边沿,凉的。
然后,我看见,在下水口旁边,粘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我捏起来,对着光。
是一小片碎指甲。米粒大,透明的,带了点很淡的粉色。是那种贴的美甲片。
我老婆从来不做美甲。她说难受,敲键盘也不方便。她的指甲永远剪得干干净净,短短的。
这片指甲,是谁的?
我站起来,脑袋里嗡嗡响。不对,事情不对。那晚她吐出来的东西,那半透明白色的……
我冲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那瓶喝了一半的牛奶,倒了一点在碗里。乳白色的,不透明。
那她吐出来的,是什么?
我靠在冰箱上,心慌得厉害。袖口的污渍,深夜的“开会”,那片陌生的指甲,呕吐物里不明不白的东西……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陈默,别琢磨了,人已经没了,弄清楚了又能怎样?徒增难受。
另一个声音吼回来:她是你老婆!她死得不明不白!你他妈是个男人吗?
我走回卧室,把那天她穿的衣服,从衣柜深处拿出来。岳母后来帮忙收拾,都洗过了。外套,衬衫,裙子,内衣,内裤,摊了一床。
内衣内裤是手洗的,岳母说贴身的东西,机洗不干净。我拿起那条黑色蕾丝内裤,是我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然后,我看见,在内裤裆部内侧,
我手开始抖。
凑近闻,只有洗衣液的淡香。可这位置,这痕迹……
我扔下内裤,拿起那条浅灰色的西装一步裙,翻过来,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
裙子内侧,靠近臀部的地方,布料颜色有点深,有一小片被磨得起毛了。
像是……被用力蹭过。
衬衫。白衬衫,我一颗颗扣子看过去,在第二颗扣子附近,找到一根短发。黑色,很硬。不是我的,我头发没这么硬,也没这么黑。也不是她的,她是长发,发质软。
谁的?
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我仿佛看见某个男人,凑得很近,呼吸喷在她脖子上,然后,一根头发掉了下来。
不。不可能。
我老婆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结婚五年,感情一直好。她按时回家,周末我们一起做饭看电影。她从不在外过夜,手机密码我们互相都知道。我们之间没秘密——
真的没有吗?
那这衣服上的痕迹,怎么解释?
我瘫坐在床上,看着满床的衣服,像看着一堆烧红的炭,烫眼睛。
手机突然响,吓我一跳。公司打来的。
“喂,陈经理,打扰了,”是小刘,“下周一项目会,王总问您能不能参加?不行我们就改期……”
“不用改。”我声音哑得厉害,“我参加。”
“您明天就来上班?是不是太急了?”
“在家待着更难受。”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黑透的天。邻居家的灯,一盏盏亮着,电视声,炒菜声,孩子的笑闹声,隔着窗户隐隐传来。
那些热闹,跟我没关系了。
我把衣服胡乱叠好,塞进箱子。那条内裤和那根头发,我单独拿了出来。
坐了半天,我拿起手机,翻通讯录,找到一个名字——老赵。大学同学,现在在市公安局。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通,那边闹哄哄的。
“陈默?稀客啊,啥事?”
“老赵,问你个事。”我嗓子发干,“如果想私下检测点东西,比如衣服上的污渍,成分,去哪儿?”
那边静了两秒。“你碰上什么事了?”
“私事。你就说,哪儿能做?”
“正规的,得走程序,立案了才能送检。私人的……有倒是有,但贵,而且不一定靠谱。”
“有认识的吗?”
老赵叹口气,报了个名字和电话。“姓周,你就说我介绍的。不过陈默,听我一句,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谢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个号码,没立刻打。我在想,到底要不要跨出这一步。
如果检测出来,什么都没问题,是我疯了,最好。
如果有问题……
我走到浴室,看着那空荡荡的浴缸。她躺在那里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老婆,你冷吗?
我握紧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