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陪伴像粉笔遇黑板,在寻常日子里慢慢书写,便成了温暖的篇章。
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划破晨雾,高三(一)班的教室已经亮了几盏灯。我抱着刚收的作业本走过走廊,透过布满水汽的窗户,看见苏棠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指尖捏着支褪色的英雄钢笔,正对着本泛黄的教案轻轻呵气。教案的封皮已经磨出毛边,用红绳捆着,封面上“周明远 1985.9”的字迹被岁月晕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落笔时的认真。
她穿着件浅蓝的校服衬衫,袖口别着银质的钢笔套,是用来保护笔尖的。头发松松扎成马尾,发绳是根旧布条,洗得发白,却系得整整齐齐。晨光透过窗户斜斜落在她身上,把教案的纸页照得透亮,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的是红笔改的公式,有的是蓝笔写的教学反思,最角落还有几行小字:“今日课堂提问,小宇走神,明日找他聊聊”,字迹温柔得像在说悄悄话。
“周老师的板书设计真巧妙,”苏棠忽然轻声自语,钢笔在草稿纸上临摹着教案里的板书草图,“把力学公式画成树状图,学生肯定好记。”桌角的铁皮盒里放着她收集的旧文具:断墨的钢笔、磨圆的粉笔头、卷边的直尺,都是从老教师办公室淘来的,说“老物件里藏着教书的门道”。她的指尖在“树状图”三个字上轻轻点着,那里有个小小的墨点,是周老师当年不小心蹭上的,苏棠总说“这墨点像颗星星,照着学生往前走”。
我推开门时,作业本碰到门框的轻响让她抬起头。苏棠的鼻尖沾着点粉笔灰,是昨晚整理教案时蹭的,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早啊,若尘。你看这页‘自由落体实验’的批注,周老师写‘让学生站在台阶上抛小球,比看视频更直观’,现在想起来,我们高二学这课时,李老师真的带我们去了操场。”她把教案往我这边推了推,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原来这样的好方法,三十年前就有了。”
教室后排的黑板报还留着上周的“高考倒计时”,数字被粉笔描得鲜红。苏棠的座位旁堆着半人高的复习资料,最上面那本《物理实验手册》的扉页上,贴着张她画的小书签,是片简笔画的银杏叶,叶柄处写着“向周老师学用心”。窗台上摆着个玻璃杯,里面插着株野菊,是她今早从操场边采的,说“教室有花,心情才亮”。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我刚把作业本收齐。苏棠正小心翼翼地给教案套透明书皮,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时光。“这教案纸太脆了,”她用胶带轻轻粘住卷边的页角,“上周整理到电磁学部分,有两页差点散架,我用糯米浆糊补了半天才粘好。”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米白色的浆糊,是她按老方法熬的,“比胶水软,不伤纸,周老师当年肯定也这么补教案。”
正说着,走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像踩着晨露的节奏。温砚抱着摞旧书走进来,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卷,怀里的书摞得很高,最上面那本《中学物理教学法》的书脊已经开裂。他径直走到苏棠桌前,把书轻轻放下,声音带着晨光的清润:“找着了,周老师在1987年的教学期刊上发过文章,里面有他‘树状图板书’的详细说明。”
温砚是物理课代表,也是苏棠的“专属找书员”。这半年来,苏棠整理周老师的旧教案缺什么资料,他总能从图书馆的角落、档案室的旧期刊里翻出来,书包里永远装着放大镜和笔记本,说“老资料得细找,不然漏了宝贝”。他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书签,是片晒干的枫叶,上周苏棠夹在教案里给他的,说“找书累了,看看叶子歇口气”。
苏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连忙翻开那本期刊,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快速滑动:“真的有!‘树状图分三级,主干是公式,分枝是例题,叶子是易错点’,和教案里的草图完全对得上!”她抬头看向温砚,晨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你怎么知道查1987年的期刊?图书馆的目录太乱了。”
“周老师的教案里夹着张剪报,”温砚从口袋里掏出块薄荷糖,放在苏棠的教案旁,糖纸是绿叶图案的,“剪报右下角标着‘1987.6 中学教研’,我就按这个年份找的。”他说话时,目光落在苏棠写满字的草稿纸上,那里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是钢笔没水时硬划的,“钢笔没水了怎么不说?我给你带了新墨水。”他从书包里拿出瓶蓝黑墨水,瓶身上贴着张便签,是苏棠的字迹:“慢用,别洒在教案上”。
苏棠接过墨水,脸颊微微发烫:“昨晚整理太晚,忘了换墨水。”她拧开墨水瓶盖,动作轻得像在倒花蜜,“你找资料肯定累了,这薄荷糖你吃吧,我不困。”
“给你的就拿着,”温砚把糖纸剥开,塞进她手里,“你整理教案比我找资料费神,提神用。”他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上面画满了草图:“我照着教案里的板书设计,画了几个树状图草稿,你看看比例对不对。”笔记本的扉页上,贴着张苏棠画的简笔画,是两个小人捧着教案,旁边写着“一起整理呀”。
早读课的琅琅书声里,苏棠开始在草稿纸上补全教案里模糊的批注,温砚则在旁边核对期刊上的内容。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们的草稿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粉笔灰在光里轻轻飘,像时光的碎屑在跳舞。我看着他们的侧脸,苏棠写批注时会轻轻咬着下唇,温砚核对数据时会皱起眉头,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又低下头继续忙碌,默契得像共用一支笔。
午休铃声响起时,食堂的香味顺着走廊飘进教室。苏棠把教案小心地放进抽屉,锁上,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粉笔头挂件,是温砚用剩下的粉笔头雕的。“去食堂吗?”她收拾书包时,温砚已经帮她把水杯灌满了热水,杯壁上印着“高三(一)班”的字样,是去年运动会发的,“张师傅今天做了糖醋排骨,你爱吃的。”
我们一起往食堂走,路过操场时,看见几个高一学生在抛小球,应该是在上物理实验课。苏棠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他们的动作:“你看,和周老师教案里写的一样!站在台阶上抛,比在教室里直观多了。”温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着说:“等我们把教案整理好,送给物理组的老师,说不定明年他们也这么教。”他的指尖碰了碰苏棠的书包带,帮她把滑下来的带子系好,“书包太沉了,别总背着教案跑,我帮你拿。”
食堂里人声鼎沸,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叮叮”声、打饭阿姨的吆喝声、学生的说笑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场烟火大会。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温砚去打饭时,苏棠从书包里掏出教案的复印件,开始对着复印件标重点。“周老师的‘电学实验安全须知’写了整整三页,”她用红笔在“验电笔使用前需校零”下面画了波浪线,“这些细节现在的教材里都简化了,其实特别重要。”
温砚端着餐盘回来,把糖醋排骨推到苏棠面前:“多吃点,下午还要去档案室查资料,费体力。”他自己的餐盘里只有青菜和米饭,苏棠夹起块排骨放进他碗里:“你找资料跑上跑下,比我费体力。”两人推让间,排骨掉在了桌上,温砚连忙捡起来,苏棠却笑着说:“没事,擦擦还能吃,周老师教案里写‘节约是美德’呢。”
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落在他们的餐盘上,把糖醋排骨的香气烘得暖暖的。温砚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档案室的老师说,周老师退休前捐了批实验器材,在最里面的货架上,都是用木箱装着的,上面标着‘实验器材’。”苏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筷子在餐盘上轻轻敲着:“太好了!实验器材上的标签最直观,能补全教案里的操作步骤。”
吃完饭,我们往宿舍走。路过操场时,苏棠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线,温砚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她的书包,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阳光。女生宿舍的楼道里飘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味,苏棠的书桌前亮着台灯,她正坐在小马扎上扫描教案封面,温砚则在对面练习周老师的字迹。“周老师的‘力’字总带钩,像拉着学生往前走,”他皱着眉看描红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我写出来总软乎乎的,像没吃饱饭。”
苏棠把扫描仪里的图片放大,指着屏幕上的字迹:“你握笔太靠下了,往上移半寸,手腕发力就硬了。”温砚点点头,调整握笔姿势,果然写出的钩锋利落了些。阳光透过宿舍的窗户,把毛笔的墨香和纸张的气息都烘得暖暖的。书架上摆着几排整理好的旧教案,每本都贴着标签,最新的一本写着“温砚代补字迹五页”,最上层的玻璃罐里装着晒干的槐花,是去年周老师家的老槐树落的,苏棠说“槐花窨茶喝,能安神”。
“扫描好了,”苏棠把图片存进U盘,钥匙串上的粉笔头挂件叮当作响,“下午去档案室找器材时,顺便把电子版拷给李老师。”她从抽屉里拿出蓝布包的绿豆糕,“张奶奶今早送来的,天热了,吃点解暑。”蓝布包边角绣着细碎花纹,是她熬夜绣的,说“好东西得用好布包”。
温砚接过布包,小心地打开:“你总给我带吃的,都快把我喂胖了。”他拿起块绿豆糕放进嘴里,目光落在苏棠写字的手上,那里有几道浅浅的茧子,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你补批注时别太用力,笔尖都快戳破纸了。”
“知道啦,”苏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把护手霜递给他,“你练毛笔字也别总蹭墨,手上都黑了,擦点这个。”护手霜瓶子上画着小雏菊,是她特意选的,“和你的笔记本配。”
下午的阳光渐渐西斜,我们往档案室走去。行政楼后的小路铺满月季花,粉的、红的、黄的,把路铺成花廊。苏棠抱着实验记录,温砚提着装线圈的木箱,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在花瓣上,像幅温柔的画。“今晚晚自习,我们把模型草图画画?”苏棠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用周老师的绕法,肯定比课本上的好看。”温砚点点头,踢开她脚边的小石块:“别踢石子,小心摔着。画草图时我用圆规,保证比例准。”他掏出草莓糖剥开递给她,“甜丝丝的,提提神。”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教室的灯次第亮起。苏棠和温砚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实验记录和草稿纸画模型草图。苏棠画线圈绕法,温砚标数据,偶尔争论两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安静。讲台上的粉笔盒旁放着两杯菊花茶,是苏棠泡的,说“熬夜得败火”。
我批改完作业准备离开时,看见他们还在忙碌。苏棠的马尾辫歪了,温砚伸手帮她把发绳系好,动作自然得像整理自己的东西。苏棠抬头对他笑,眼里落满了窗外的夕阳,像盛了一捧碎金。那笑意里有找到资料的欣喜,有对周老师的敬意,更有藏不住的温柔——是看着并肩忙碌的人时,自然漫出来的暖。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粉笔灰,在夕阳下闪着细光,像周老师教案里那颗引路的星星,也像他们一起走过的这些日子里,悄悄亮起的光。
温砚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手里的线圈都变得柔软起来。他低头继续画草图,嘴角却忍不住弯起,铅笔在纸上划过的弧度,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暖。窗外的夕阳渐渐沉落,把教室的影子拉得很长,教案的纸页在风里轻轻翻,像在说:有些故事不会老,就像这些藏在旧教案里的心意,会跟着认真的人,一直走下去。
晚自习的铃声再次响起时,我最后看了一眼教室。苏棠和温砚还在对着草图小声讨论,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依偎的小树,根须在时光里悄悄缠在一起。教案安静地躺在桌上,封皮的红绳在灯光下泛着光,仿佛在说:你看,用心走过的路,连时光都会记得温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