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第一次见到神女,是在十四岁那个被洪水泡透的夏天。
那时她还是镇上的孤儿,住在土地庙的破神像后,洪水来临时,是邻镇的阿婆把她塞进浮木箱子,自己却被浪头卷走了。浊黄的浪头正啃噬着青石镇最后一道堤岸,她抱着断裂的船桨在浮尸间沉浮,河泥灌进鼻腔时,忽然看见水天相接处立着个人。
不是素白,也不是赤红。那人穿的是青碧色的衣裳,像把整座青城山的翠色都裁了下来,泼在了翻滚的洪涛上。衣料看着轻薄,却在浪尖上泛着玉石般的光泽,襟摆处绣着缠枝的云纹,不是寻常丝线,倒像是用晨露凝结的光,风一吹就流淌起来,恍惚能看见云纹里藏着游鱼与飞鸟的影子。
“抓住。”
声音落下来时,带着山涧清泉的凉润。柳絮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握着支竹簪,簪身是老竹的深黄,却透着玉的温润,簪头没有繁复的花样,只简单削成三片竹叶的形状,叶尖坠着颗莹白的珠子,像晨露凝在叶上,垂在水面轻轻晃动。
她慌忙去够,指腹触到竹簪的瞬间,冻僵的四肢突然泛起暖意,像是浸在了春日的溪水里。借着这点支撑,她终于能稳住身子,抬头望向浪尖上的人。
神女的眉眼是远山描成的轮廓,眉峰清俊,眼尾却带着点水意的柔和。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她的发色,不是纯黑,而是泛着淡淡的青蓝,像浸在深潭里的丝帛,被水光映得透亮。发髻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颈侧,随着浪涛轻轻起伏,发间别着的不是珠玉,而是几朵不知名的青色小花,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像是刚从云里采来的。
她垂着眼看她,瞳仁是极深的湖色,里面映着洪水的浑浊,却偏生透着澄澈的光,柳絮甚至能在那片湖里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头发纠结如乱草,脸上糊着泥污,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攀着这道突如其来的青色身影。
“别怕。”神女开口时,簪头的露珠轻轻颤了颤,“水要退了。”
话音刚落,狂躁的洪水竟真的开始温顺回落。浪头像被看不见的手抚平,漂浮的杂物纷纷搁浅在露出的泥地上。柳絮这才发现,神女脚下的水面始终平如镜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周遭咆哮的洪涛只是幅不会动的画。
竹簪带着她往高处漂去,穿过半塌的屋梁,越过歪斜的石桥,最终落在镇东头那棵老槐树下这里是青石镇地势最高的地方,柳絮攥着竹簪,望着神女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自己活下来了,不是因为运气,而是因为那双盛着湖水的眼睛。
洪水退去后,青石镇的人开始重建家园。有人说在洪水里看见过穿青衣的神女,有人说听见了山涧流水似的歌声,版本越来越多,直到柳絮在镇口老槐树下,用捡到的青石板拼出个模糊的神像。
神像没有脸,只有飘动的青碧衣袂和举着竹叶簪的手。柳絮每天都会来这里,用干净的布擦拭石板上的灰尘,给神像前的石碗里添上新接的雨水。镇上的人说她魔怔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支被她藏在枕下的竹簪,每个月圆之夜都会泛出温润的光,像是在回应她心里的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