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腻、滚烫、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泼洒在脸上,顺着脖颈的线条滑进冰冷的铁甲缝隙里。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红,断肢与破碎的农具散落在熟悉的黄土路上,扭曲变形。惊恐的尖叫、垂死的呻吟、刀锋砍进骨头的闷响,还有……还有我自己的声音,冰冷得像淬过火的铁,在浑浊的空气里回荡:“一个不留!”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判决,狠狠劈进我的脑海深处。
我猛地坐起,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像是要从喉咙里撞出来。粗重的喘息撕扯着干涩的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茅草屋顶特有的淡淡霉味和尘土气。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粗麻里衣,冰冷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不是营帐。不是弥漫着血腥与汗臭的军营。眼前是低矮、简陋的泥墙,被经年的烟火熏得发黑。几缕惨淡的晨光,从糊着破麻纸的窗棂缝隙里顽强地钻进来,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斑,光斑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舞动。
真实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不是行军的硬板床,而是铺着厚厚干草的土炕,身下的草垫粗糙地摩擦着皮肤。耳朵里灌满了声音:院子外头,几只芦花鸡不甘寂寞地“咯咯”叫着;更远处,有妇人高亢的嗓音在吆喝自家贪睡的娃娃起床;还有孩童清脆的、无忧无虑的嬉闹声,伴随着几只笨拙大鹅“嘎嘎”的抗议,一路由远及近,又嬉笑着跑远。
生机勃勃。烟火人间。
可就在刚才,我的梦里,这片土地被彻底染成了绝望的猩红。那命令,那“一个不留”的屠令,确确实实是从我口中发出的。三年前,我,萧厉,作为王朝精锐前锋营的百夫长,奉军令,亲自带队踏平了这里——李家坳。理由?一个荒谬绝伦、甚至无需查证的理由:通敌。
我抬起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手心里没有熟悉的刀柄磨出的厚茧,没有沾染洗不掉的血污。这双手,骨节分明,却显得有些瘦弱苍白,指腹上只有握笔留下的薄薄一层细茧。这不是百夫长萧厉的手。
我是谁?
一个名字,一个身份,像沉在水底的木头,终于浮上冰冷的心头。林风。李家坳唯一的教书先生。一个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却勉强识得几个字,被村民们半是怜悯、半是尊重地供养着的落魄书生。
我挣扎着挪到炕沿,双脚踩上冰凉坚硬的地面,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踉跄着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窗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它。
初秋清晨微凉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泥土、草木和炊烟混合的气息。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坯院墙,落在村口那片还算平整的打谷场上。正是早饭时候,村里的精壮汉子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墙根下,捧着粗陶大碗,吸溜着稀薄的糊糊。女人们端着木盆,在远处唯一的小溪边浆洗衣物,棒槌敲打的“梆梆”声规律地响起。几个总角小儿不知愁滋味,正围着场边那棵巨大的老槐树追逐打闹,脆生生的笑声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滚落下来。
他们的脸孔,一张张,带着前世记忆里被痛苦和恐惧扭曲前的模样,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底。那个正把碗底最后一点糊糊刮给旁边瘦弱孩子的汉子,他叫李大壮,前世被我亲手一刀劈开了胸膛,他倒下时,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