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浓雾初临
湘西古丈县的群山,终年被云雾缠绕。那雾不是轻薄的水汽,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肆意泼洒在连绵起伏的苗岭褶皱之间,将黛青的山峦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长卷。时值清末,谷雨刚过,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萌发和泥土苏醒的浓郁气息。就在这样一个潮湿得能拧出水来的清晨,一串突兀的铜锣声,“哐啷——哐啷——”,像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骤然撞碎了苗寨千百年来近乎凝固的宁静。
声音穿透湿重的山雾,从寨口一路滚进来,惊动了老榕树下歇息的阿婆们。她们背上竹篓里斜插着带露的山茶花,正弯腰整理着刚从溪边浣洗回来的蜡染布。锣声让她们直起腰,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投向雾气深处。一个陌生的身影,正从那片流动的乳白中缓缓显现。
来人约莫三十出头,身形瘦削却显得精干。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靛蓝土布短褂,同色的裤子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粗糙,布满被嶙峋山路和荆棘反复磨砺出的厚茧,那是长途跋涉者无声的勋章。最古怪的是他肩上那根油光水滑的老竹扁担。寻常货郎的扁担两头,总挂着琳琅满目的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糖果玩具,叮当作响地招徕顾客。可他的扁担两端,却用鲜艳的红绳紧紧捆扎着十几块圆溜溜、巴掌大小的青石饼。那些石头并非寻常山石,色泽青碧温润,表面光滑如卵,仿佛刚从清澈幽深的山涧溪底捞起,还凝结着一层湿漉漉、亮晶晶的水汽,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玉石般内敛的光泽。远远望去,像挑着两串沉甸甸的青玉珠。
“卖月亮咯——!”货郎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裹挟着冰凉的水雾,丝丝缕缕地钻进吊脚楼交错的木缝里,“五文钱一个,买回去夜里不黑!清亮亮,明晃晃,照得心里亮堂堂!”
寨口瞬间聚拢了些人。穿着繁复百褶裙、戴着沉甸甸银饰的姑娘们,掩着嘴吃吃地笑,互相推搡着,手里的蜡染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蓝白相间的图案仿佛流动的星河。“石头能当月亮?怕不是外乡来的疯子哩!”她们的声音清脆,带着山泉的甘冽。几个扎着冲天辫、光着脚丫的顽童却不怕生,嬉笑着追在货郎身后,捡拾他走过时偶尔掉落的细碎青石碴。那石碴攥在手心里,竟不像寻常石头般硌人,反而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丝丝缕缕,仿佛真的蕴藏着一星半点月光的清冽。
货郎对周遭的议论和嬉笑置若罔闻。他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木然的平静,眼神深邃,仿佛蒙着一层山间的薄雾,让人看不清底里的情绪。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径直走向寨子中央那片开阔的晒谷场。场边立着一盘巨大的石碾,历经风雨,表面光滑黝黑,是寨子岁月的见证。
第二章:七日守候
从那天起,货郎仿佛成了苗寨里一个固定的晨钟。每日辰时,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刺破浓雾,他便准时出现在晒谷场上,将那根奇特的扁担轻轻靠放在石碾旁。他不再吆喝,只是默默地坐在冰冷的碾盘上,小心翼翼地从竹筐里取出一块块青石饼,用那双同样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石面。石饼上天然形成的环形纹路,如同月球的“海”与“山”,在他指腹的温柔抚触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像是在数着石头的年轮,又像是在与某种沉默的力量进行着无声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