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里,熔断她总是湿漉漉的。
六岁那年,县城父母决裂的碎片扎进她生命,父亲不甘心小城终老,母亲则如深扎故土的树根,只愿守着祖辈土地。
熔断被判给母亲,随她回到农村。
那时年幼的我尚懵懂,只知她与我有稀薄亲缘,却不知命运已然在她单薄脊背上勒下第一道深痕。
她后来进县城,寄住在姑姑家,因为农村没有小学,县城才有。
那年我八岁,她九岁。
县城里孩子的新鲜物件——我的崭新自行车,她怯怯坐上来。
我载着她穿行在县城街道,风鼓起我们单薄的衣衫。
熔断说:“你很幸福。”
我笑着回头:“姐,你也很幸福!”
身后却传来一片湿热无声蔓延,洇透了我的衣背。
我不懂她为何总在哭,姑姑家那些“丧气”“哭包”的指责,也如细密的针,扎不透我懵懂的心。
后来她走了,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只知道小学的操场上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我妈说她回农村了,说是想家。
再听消息,已是熔断父亲欲接她落户上海。
父亲在上海长宁买了房,连档案都已调至到我们县城,只差那薄薄一册户口本。
我舅奶在我们当地县城的户籍处任职,亲见那厚厚档案袋从上海辗转而来,又原封不动被退回。
她母亲用墨迹未干的签名,斩断了女儿通往另一种人生的窄桥。
熔断被重新拽回了黄土地,连同她那无声的眼泪,一并沉入乡村的尘土里。
时光快进,我考进大连的一所学校,念的是国际贸易。
初入滨海学府,海风扑面,我正醉心于城市的繁华。
系主任突然唤我:“你有个表姐叫熔断?”那久违的名字像块沉甸甸的冰砸进心湖。
我抬头,撞见一个陌生又刺眼的形象——浓重烟熏妆,露脐装紧勒出过分纤细的腰肢,超短牛仔裤下双腿细得惊人,一头枯草似的黄发。
她站在那里,却像被无形之物抽干了所有生气,与我记忆中那个只会红着眼睛、豆芽菜般瘦弱的影子割裂开来,却又在骨子里透出相同的支离破碎。
熔断的爸爸还是比较有实力的,让熔断跟我上了同一所大学。
因为课业的关系我们选修的课程也不同,所以只能周六我才去熔断的寝室找她,她也只是安安静静的,平时不爱说话。
我执意拉她出去走走。
星海公园的海风咸涩,夕阳熔金般泼洒在海面,碎成亿万片晃动的光斑。
我们并肩坐在石阶上,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堤岸。
我素来聒噪,此刻却哑然,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总是习惯性的沉默,仿佛只剩一片无言的沉重横亘在咫尺之间。
那次海边的小坐,我们只是欣赏了一下午的海水翻涌。
再后来熔断在课间晕倒,校医诊断低血糖。
我冲进医务室,她躺在窄床上,脸色灰败如旧报纸,瘦得颧骨几乎要刺破皮肤。
查寝老师摇头:“她偷偷买了个小电锅,天天在寝室煮小米粥,一天就靠这个吊着命。”
我惊愕莫名——她父亲分明每月按时汇来钱,而她的爸爸出手也是很大方的,足够在食堂体面生活。
熔断醒来时,我剥开一颗水果糖塞进她嘴里。
糖块触碰干裂的唇,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真甜。”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确信:“姐,会好的,我们以后的人生,一定会越来越甜的。”
她看着我,那眼神空茫茫的,像穿过我望向了某个更遥远、更不可测的深渊。
假期我又去了海边。
这次熔断主动找来,依旧坐在我身旁。
沉默良久,她突然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发飘:“我爸每月打一千五,我都汇给我妈了去,只留五十。”
五十块,一个月。
我像被迎面重击,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她望着远处灰蓝的海平线,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浪声吞没:“我妈让我高中毕业就去了表姐那儿,说是饭店帮手……可那里,还有别的‘客人’……”
话语的碎片,像冰冷锐利的玻璃渣,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饭店?客人?
那些被浓重烟熏妆掩盖的疲惫,那身格格不入的暴露衣着……所有零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肮脏的线瞬间串联起来,真相丑陋的形状猛地戳穿我所有认知的薄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我几乎要干呕出来。
“舅妈她怎么能?!”我猛地抓住她枯瘦的手臂,指尖下的骨头硌得生疼。
这是亲生母亲会做出来的事情吗?让她当‘小’’姐’?!
熔断没看我,她只是定定望着海,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能吸走她所有的痛苦。
“我妈说……家里得靠我。”她终于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白纸糊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里面盛满了太多东西——绝望的灰烬,认命的死水,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那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我张了张嘴,海风灌进来,又冷又咸,也堵住了所有自以为是的安慰。
那句“人生会越来越甜”的断言,此刻像沙滩上拙劣的涂鸦,被汹涌而来的潮水无情地冲刷、嘲弄,只剩下苦涩的沙砾。
原来命运的绳索,真的只挑最细弱处勒紧,直至断裂。
大三那年的秋寒来得格外早。
一次课间自习,一个清秀男生突兀地站在我面前,额角沁着细汗,语气急促:“你是熔断的妹妹吧?”我茫然点头。
他顾不得解释,只焦急道熔断一整天都没去上课。
我心头一紧,立刻冲向女生宿舍楼。
空荡的走廊里只有管理员拖沓的脚步声回荡,我用力拍打熔断寝室的门板,无人应答。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那夜,熔断和那个男生同时被通报处分,理由是违反校规私自出校上网吧。
后来我才得知,那男生是熔断的同班同学,大连本地人,家境殷实,品性温良,他一直在笨拙而执着地追求熔断,从大一追到大三。
我找到熔断,带着不解甚至一丝恼怒问她为什么。
她倚在宿舍楼冰冷的墙壁上,侧脸被路灯切割出单薄的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我配不上他。”
我几乎笑出声,试图用那些书本上的道理开解她:“哪有什么配不配?又不是旧社会……”
她只是缓缓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那里仿佛有一道我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算了,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