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深深垂下头颅,避开那寒潭般的目光,声音沉入冰冷的石砖,“东宫……奉天命人心。”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请陛下……顺天应人,还政李家,禅位皇嗣!”
话音落下,短暂的死寂,只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屏风后侍奉的几个老宫人已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
那双被冕旒遮掩着的眼睛,眼波一丝颤动也无。她只微微侧过头,望向那张巨大的御案。案上堆叠的奏疏如连绵群山,在最顶上一份摊开的明黄奏折上,墨色淋漓的几个大字分外刺眼——“陛下年老,当颐养天年,还位东宫……”落款是新晋“忠臣”们密密麻麻的红痕。
她伸出手指,皮肤薄如蝉翼,暗色的斑点如同时间的苔藓。枯槁的手指执起御笔饱蘸朱砂,动作缓慢却没有任何凝滞,如同练习过千百遍。笔锋停顿在奏折抬首处那个墨黑、庞大、代表无上权力的字眼上——“朕”。朱砂凝结成血滴般的红点,悬垂于笔尖。
“当啷”,一滴饱满的朱砂滴落在“朕”字漆黑的墨迹上,迅疾化开,如同新鲜创口涌出的血液,狰狞地漫染开来。
旋即,朱砂笔尖落下,稳稳地、决绝地,在那代表着唯一至尊称谓的“朕”字上,划下了一道粗重、深刻、鲜血淋漓的斜线!猩红如血,覆盖墨黑,触目惊心。红墨相交之处,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酷烈与腐朽气息。
御笔轻轻搁下。
“传旨,”她的声音平缓得如同寒潭深水,穿透了甲叶的冰冷和火把的焦灼,在空旷大殿内幽幽回荡,“准了。”
……
上阳宫,仙居殿。
洛阳城里的血腥气被高墙阻断,只余下这近乎凝固的死寂。宫人像耗子一样贴墙根无声挪动,脚步声压在厚雪下,唯恐惊扰殿内老人一丝残喘的气息。门窗紧闭,隔绝了天地寒气,却也隔绝了最后一点新鲜流动的光影。唯有那座堆得小山似的奏折在炭盆边沉默蹲伏。
炭火在她脚边明灭,将一股暖意无力地抛在空气中,又很快被冰冷的阴影舔噬、吞噬。武则天围着一件厚实的玄狐皮氅,陷在宽大的圈椅里,几乎被阴影淹没。她微蜷着背脊,衰老像藤蔓,缠紧她僵硬的骨头。唯有眼眸映着盆中跳跃的火焰,时而精光一闪,如同荒废沼泽里倏然点燃又寂灭的冷磷鬼火。
门轴轻微地呻吟一声,一个小黄门端着晚膳进来,杯盘轻碰。那孩子只将食盒搁在冰冷雕花几案上便慌忙低头退出,不敢有半分停留,也未置一词。
直到那扇木门重新合拢,殿内又剩她一人与那盆沉默的炭火时,她喉间才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嘶哑气音。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浑浊眼底深处,划过一丝极难辨别的、极其浅淡的笑意,干裂唇角扯了扯,像一个自嘲的刻痕。
她不再看食盒。目光转向那座熟悉的奏疏小山。那是数日前从紫微宫匆忙拾掇过来的旧物。内侍省觉得这些东西或许还能稍慰这被废弃太皇的寥落之心。
她微微倾身,将枯藤般的手臂伸出玄狐皮的氅衣,手指探向那堆曾经指点江山的纸山。动作迟缓而精准,从纸堆近身处随意抽出一本。纸页发脆,触手微凉。她将它拿近了些,借着炭盆里黯淡闪烁的红光。墨迹已经有些模糊晕染,但批注的御笔朱砂依然触目地烙印其上。那是一份永徽年间关于长安漕粮转运的奏折,落款是某个早已消逝于政治风云中的仓部小官的名字,已无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