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咖啡馆里的酸碱中和
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像一锅文火慢炖的杂烩汤。法租界梧桐掩映的洋房里,肖邦的夜曲流泻而出,与隔街石库门弄堂里叮叮咚咚的评弹弦子声搅在一起,又被黄浦江上沉闷悠远的汽笛压过。新旧在这里碰撞、撕扯,生出一种奇异的喧闹与生机。
沈家花园洋房二楼朝南的房间里,却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和另一种难以名状的化学制剂气息。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堆满试管、烧瓶、显微镜的长条实验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栅。沈梦琪套着一件半旧的阴丹士林蓝旗袍,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沾着几点可疑的褐色污渍,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显微镜。她乌黑的短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梦琪!梦琪!”楼下传来父亲沈万山中气十足又带着点刻意轻松的喊声,“该出发啦!和洋行那位新来的小陆先生约好的时间可快到了!帮爸爸好好考察考察,这人靠不靠谱,可是关系到我们新厂区材料供应的大事!”
沈梦琪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无奈地撇了撇嘴。考察?又是考察!父亲这套说辞,她都能倒背如流了。上周是“银行专员”,上上周是“报社新锐”,哪一次不是披着商业合作外衣的变相相亲?这次这个“洋行小职员”,想必又是父亲从哪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圈子里扒拉出来的“青年才俊”。
她合上手边那本厚厚的、用牛皮纸精心包裹封面、边角已磨损的笔记本——《恋爱数据分析手册》。翻开的一页,赫然列着几个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标题:“理想伴侣特质模型初探”,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诸如“情绪稳定性”、“认知开放性”、“社会责任感”等条目,甚至还画着几个简陋的柱状图意向。
“科学恋爱,破除盲婚盲嫁!”这是沈梦琪留洋归来后给自己定下的铁律。她厌恶透了那些只论家世、只看门第的包办婚姻。父亲沈万山虽算开明,允许她学化学,支持她做实验,可骨子里那份“找个门当户对女婿”的心思,却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这次,她决定主动出击,将“不合格样本”扼杀在摇篮里。
对着穿衣镜,她故意将头发揉得更乱些,确保那几块化学污渍在旧旗袍上足够显眼,又从抽屉深处翻出一副老气的黑框平光眼镜戴上,遮住过于灵动的眼神。镜中人,活脱脱一个古板、不修边幅、只知埋头案牍的旧式女文书形象。“完美!”沈梦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目标:让那位‘小陆先生’知难而退。”
与此同时,法租界另一端一栋设计简洁的现代风格公寓里,陆思辰正对着穿衣镜,进行着与沈梦琪目标一致但方向相反的“形象工程”。他一丝不苟梳好的头发被刻意抓乱几绺,挺括的白色衬衫领口被解开一颗纽扣,再配上一条颜色沉闷、花纹过时的领带,最后,他拿起一小瓶特制的“油污水”,小心翼翼地在西装袖口和裤脚弹上几点不起眼的污渍。
镜子里的青年,眉宇间原本的英气被刻意营造的疲惫和笨拙掩盖了几分。他对着镜子,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苦笑。陆家,江南绵延数代的望族,祖母那双看似慈祥却无比固执的眼睛,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指名道姓要他迎娶“沪上实业巨子沈万山千金沈梦琪”的婚约,像无形的枷锁。他打听过,都说那位沈小姐娇生惯养,性情骄纵,是典型的旧式闺秀,与他所欣赏的独立、有学识的新女性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