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张脸孔属于我的亲人、朋友。母亲倒下时痛苦扭曲的脸,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声法槌的余响,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死刑!死刑!死刑! 后来,是长达数月的上诉。那是一个在绝望中徒然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过程。如同赤手空拳徒劳地撞击着铜墙铁壁,每一次撞击都只能换来自己皮开肉绽。所有的申诉材料都石沉大海,所有的辩解都被冠以“认罪态度恶劣”、“试图掩盖罪行”的标签。聘请的律师,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后来眼神中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最后只剩下程序性地例行公事。冰冷的看守所高墙,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生机,只剩下等待最终核准的、令人发疯的煎熬。 最终,一纸冰冷的“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的通知书,彻底关上了通往生的最后一道窄缝。死亡,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是变成了脚下冰冷的、正在缓缓开裂的地面。 转移执行前的监狱,是死亡之前最后的炼狱。通往死囚监区的通道漫长而压抑,仿佛没有尽头。沉重的铁门一道道在身后哐啷作响地落下,每一次闭合都像一次心跳停止的宣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浓重尿臊混合的刺鼻气味,墙壁是剥落的灰绿,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空气粘稠沉重,仿佛凝固的铅块。 两名狱警一左一右,押送着我穿过这条寂静得可怕的通道。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单调的回响,如同送葬的鼓点。转过一个阴冷的拐角,前方出现一道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铁门,门上只有一个狭窄的、嵌着粗铁丝网的小窗口,像一只窥伺的独眼。门的上方,一块暗黄色的牌子挂在那里,上面印着几个漆黑、方正的仿宋体字: “严管监区 B-7”。 其中一个狱警掏出钥匙串,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笨重的铁栓被拉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推开一道缝。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恶臭猛地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腐烂的拳头,狠狠砸在脸上,直冲脑髓。那是汗液、排泄物、霉变食物、伤口溃烂的脓血味以及某种深沉的、绝望的体臭混合发酵后的终极产物。我被这股气味呛得眼前一黑,胃里剧烈翻腾。 “进去!”身后的狱警猛地一推。 我踉跄着跌进那道门缝,身后的铁门立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合拢,落锁。动作快得像生怕外面的清新空气溜进来一丝一毫。 监舍内部的空间远比想象中更狭小、更压抑。惨白的光线从屋顶一盏布满灰尘和虫尸的灯泡里漏下来,勉强照亮这个长方形的水泥盒子。左右两侧是两层通铺,粗陋的木板床上胡乱堆着看不出颜色的、散发着馊味的被褥。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肮脏的棉花。十几个囚犯或坐或躺,如同角落里深浅不一的灰色影子。门响的那一刻,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十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黏腻的审视,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麻木的残忍、野兽般的评估和一丝病态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