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话,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口的锯子。
在他的脑海里,来回地,残忍地,拉扯。
一遍。
又一遍。
将他那刚刚被轰塌的,名为“真相”的废墟,再碾成更细,更微不足道的,粉末。
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愤怒了。
也感觉不到,悲伤。
只剩下一种,被掏空了所有之后的,巨大的,茫然。
茫然中,一个被他忽略了的,微不足道的细节,像是那光中的一粒尘埃,忽然,落在了他那片死寂的心湖上。
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是……声音。
妈妈的声音。
他想起来了。
就在昨天,他第一次冲到那间该死的总统套房门口时。
他给妈妈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
是什么样的?
不是惊恐。
不是求救。
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
一种带着鼻音的,微微喘息的,慵懒……
和满足。
对,是满足。
就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酣畅淋漓的马拉松,又或者……
像是刚刚,享受了一场,极其专业的,深度按摩理疗之后,才会发出的,那种从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的,喟叹。
当时的他,被滔天的怒火和担忧,冲昏了头脑。
他将那种声音,理所当然地,解读为……
被药物控制后,神志不清的,呓语。
可现在……
当小姨那番“太阴之体”、“能量反噬”、“功法救治”的,荒谬言论,和这个记忆中的细节,诡异地,重叠在一起时……
一个让他,比“小姨被控制了”还要不寒而栗的,可能性,浮现了出来。
按摩……
理疗……
救治……
难道……
难道那个时候,那个叫秦枫的杂碎,他……
他真的……
是在……
救妈妈?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
顺着叶凡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地,向上爬。
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被冻结成,冰渣。
不。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那可是秦枫!
柳家的走狗!
是那个,曾经给妈妈下药,囚禁了她三个小时,差点就……
不对。
等等。
叶凡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那个“曾经”……
是柳清欢告诉他的。
是那个疯女人,在他耳边,添油加醋,描绘出来的“事实”。
而他,因为对柳清欢的厌恶,和对秦枫的天然敌意,从未怀疑过这个“事实”的,真实性。
可如果……
如果连这个“事实”的源头,都是有问题的呢?
如果,一切都只是柳清欢那个疯女人,为了激怒他,为了让他去当那把除掉“情敌”的刀,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呢?
那……
那他所做的一切,他所坚信的一切……
又算什么?
一个,彻头彻尾的……
笑话?
“呵呵……”
叶凡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像是漏风的风箱一样,干涩而又诡异的,笑声。
他笑了。
他看着自己那通红的手背,看着眼前那张冷漠的小姨的脸,看着窗外那苍白的天光……
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小丑……
一直都是,我自己。
就在这时。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温暖。
带着他所熟悉的,淡淡的茉莉花香。
和刚才那记清脆的耳光,截然不同。
叶凡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
看到了,苏晚晴那张,复杂的脸。
她眼中的冰冷和不耐烦,已经褪去了。
就像是潮水退去后,露出的,那片湿润而柔软的沙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心疼,失望,还有一丝……疲惫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尖锐和锋利。
让她,重新变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小姨。
“小凡。”
她的声音,也放缓了许多。
不再是之前那般,冷硬如铁。
而是带着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柔和。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叶凡,没有说话。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苏晚晴,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很轻。
却仿佛,带着一股,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自打觉醒武者天赋,考入江南武大之后,做什么都太顺了。”
“你是天才,是学院的风云人物,所有人都捧着你,让着你。”
“这让你,养成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
苏晚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脾气,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容不得,半点忤逆。”
“你听不进去,任何,和你的想法,相悖的意见。”
叶凡的嘴唇,动了动。
想要,下意识地,反驳。
可那个“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
在大排档,因为同学的一句玩笑话,他差点掀了桌子。
在修炼室,因为导师指出了他功法上的一个小瑕疵,他当场拂袖而去,觉得导师是在故意针对他。
在面对柳清欢的追求时,他只感到了厌烦和羞辱,从未想过,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还有……
还有妈妈……
他总是觉得妈妈太软弱,小姨太胡闹,他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他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她们。
却从未,真正地,停下来,去听一听,她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些,曾经被他视作“果决”、“有主见”的行为……
此刻,在小姨这句“脾气越来越急躁”的评语下,忽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原来……
原来在别人的眼里,自己……
是这个样子的吗?
叶凡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因为,小姨她说的……
是对的。
他确实,变了。
变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苏晚晴,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和自我怀疑,尽收眼底。
她知道,时机,到了。
“很多时候,你不是在看事情的真相。”
她的声音,像一位耐心的,心理医生,在引导着,迷途的病人。
“你是,戴着一副有色的眼镜,在看人。”
“所以,你看到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人,真正的样子。”
“而是你,希望他,或者你认为他,应该有的样子。”
“所以,你才会,这么容易地,就陷入到,自己的误区里,出不来。”
有色眼镜……
误区……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钥匙。
“咔哒”一声。
打开了,叶凡脑海里,那扇被他自己,死死锁住的,门。
门后,那被他刻意忽略,刻意扭曲的一切,瞬间,蜂拥而出!
苏晚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坐在地上的叶凡,保持在同一水平线。
她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小凡,我们现在,来做一个假设。”
“你,暂且抛开所有的问题,抛开你所有的愤怒和偏见。”
“就当,你从来不认识秦枫这个人。”
“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柳家的员工,和柳清欢那个疯女人,有任何关系。”
“你把他,当成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然后,你再回头,去看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苏晚晴的语速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温润的,玉石。
被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叶凡那已经是一片废墟的,脑海里。
试图,为他,重新搭建起一个,全新的,逻辑。
“一个陌生的,实力强大的武者。”
“在酒店里,遇到了一个,因为突破境界而走火入魔,危在旦夕的女人。”
“他,仗义出手,耗费自己的气血和精力,将她救下。”
“然后,他又看到,这个女人的儿子,因为误会而情绪崩溃,昏死过去。”
“他没有袖手旁观,更没有趁人之危。”
“而是亲自将这个昏迷的年轻人,从酒店大堂一路背到了医院。”
“他甚至还为你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
苏晚晴的声音,在死寂的楼梯间里,轻轻地,回荡。
每一个场景,都被她,用最平铺直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言,重新描述了一遍。
剥离了“仇人”的滤镜。
剥离了“阴谋”的预设。
只剩下,最纯粹的,事实的,本身。
叶凡,怔怔地,听着。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发现,当他真的,摘下了那副,名为“秦枫是柳家走狗”的有色眼镜之后……
他所看到的……
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一个,他完全无法,将其与“杂碎”、“恶魔”这些词,联系在一起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的人……
似乎……
更像一个……
“英雄”?
这个荒谬的词从叶凡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让他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他猛地抬起头。
死死地盯着苏晚晴。
那双刚刚恢复了一点神采的眼睛里,再一次被巨大的风暴所席卷!
他看到苏晚晴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
她知道他听懂了。
也知道这种对自我认知的彻底颠覆,对他来说是何等的残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
有些事情必须让他自己想明白。
“所以小凡……”
苏晚晴站直了身体,重新恢复了那种带着一丝疏离的冷静。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瘫坐在地上的外甥。
用最后一句话,为这场撕裂灵魂的对话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现在你再告诉我。”
“究竟是你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又或者……”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
却重得足以压垮叶凡那摇摇欲坠的整个世界。
“难道真是你自己……”
“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