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拐角的雾气还没散,我踩着湿泥继续走。
十里外有座破庙,塌了半边屋顶,神像倒在地上,裂成两截。我靠在柱子边坐下,背上的剑蹭着粗糙的石面,发出沙的一声。
从怀里掏出笔砚,是十年前师父赐的那套,黑木匣子边角磨出了毛刺。打开时墨条卡了一下,我用拇指顶进去,指腹蹭到干涸的墨渣,粗糙扎手。
庙里没灯,天光从破瓦缝里漏下来,灰蒙蒙照在纸上。纸是普通的粗宣,受了潮,边缘微微卷起。我把它压平,袖口扫过,沾了层薄灰。
研墨很慢。墨条在砚台里转了十几圈,才出汁。黑得发稠,像凝住的血。我盯着墨池,里面映出一张脸:眼睛底下青黑,左眉那道疤横在冷光里,像一道旧裂痕。
没看多久。闭眼,静坐。
心要冷下来才能写。
热的时候写,会写出怨,会写出痛,会写出“为什么”。可我不需要那些。我已经不是要解释的人了。
半炷香后,提笔。
笔尖落纸,第一句是:“萧沉舟与沈清璃,缘尽于天启七年秋雨。”
字很稳,没有抖。
接着写:“自此各安天涯,勿复相念。书成之日,两不相欠。”
没有抬头称“妻”,没有落款写“夫”。三年婚姻,不靠名分撑着。写完了,右手拇指按在纸角,蘸了点唾沫,压出一个印。
红的。
折好,放进神龛。那里躺着半截香炉,我把它推到最里侧,和离书夹在砖缝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不交给谁,也不寄出。
天地为证就够了。
做完这些,把笔砚收进木匣,扣紧。这东西陪了我十年,从入门到成亲,从守山门到今夜出走。现在它完成了最后一件事。
我靠回柱子,闭眼。
身体累到了底。腿僵,肩沉,后背那道旧伤隐隐发酸。可脑子清楚。比雨里下山时更清楚。
我不是被赶走的。
我是自己走的。
这个念头得立住。
不然以后每走一步,都会回头。
外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泥里,啪嗒啪嗒。来的人不快,但没停。
门被推开,陈砚站在门口。
他穿着青霄门弟子的灰袍,肩头湿了一片,手里拎着个布包,另一只手拄着根木棍,裤脚沾满泥浆。
看见我,他喘了口气,声音发颤:“师兄……我追到了。”
我没起身。
他走进来,把布包放在地上,打开,是件干衣裳,还有两个硬饼。
“你没吃东西吧?我带了点路上的。”
我没接。
他蹲下来,看着我:“师兄,你真要走?”
我点头。
“掌门还不知道这事!清璃姐她……她可能是被人蒙蔽了!裴无咎那小子才来几天?她怎么会信他不信你?”
我没说话。
“你要是现在回去,还能挽回!大不了我陪你去当面问她!你为青霄做了那么多,她不能这么对你!”
他越说越急,声音发抖。
我抬手,打断他。
“陈砚。”
他停了。
“你追下来,我很感激。你是唯一一个追下来的人。”
他眼眶红了。
“可我已经写了和离书。”
“什么时候?”
“刚才。”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神龛前,伸手乱摸,摸出那张纸,展开看。只一眼,手就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