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槐花巷的甜香
2003 年的春天,南方小城的雨总下得缠缠绵绵。雨丝细得像棉线,斜斜地织在巷口,我蹲在青石板上数屋檐滴下的水珠 —— 每一滴砸在地面,都会晕开一个浅褐色的小圈,像谁用毛笔尖轻轻点了下宣纸。巷口那棵老槐树已经开了花,细碎的白色花瓣被风卷着飘,落在我新买的塑料凉鞋上,沾着雨珠凉丝丝的,像撒了把刚从糖罐里倒出来的碎冰糖。
“小满囡!回来吃糕喽!”
外婆的声音从巷尾飘过来,带着点晨起咳嗽后的沙哑,却比檐角垂落的槐花还甜。“囡” 是巷里长辈叫孩子的常称,软乎乎的,听着就暖。我噌地站起来,塑料凉鞋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踩出 “啪嗒啪嗒” 的响,怀里揣着的铁皮青蛙被晃得 “咔嗒” 响,像是也急着要吃糕。外婆家在槐花巷 17 号,是栋矮矮的青砖房,墙根爬着几株青苔,木格子窗上糊的毛边纸被雨水浸得发潮,透出里面暖黄的光。
推开门时,一股甜香先裹着水汽扑进鼻子。外婆正站在煤炉旁,手里握着竹蜻蜓似的长柄木勺,在蒸笼里轻轻翻搅。蒸笼顶的白汽一缕缕往上冒,把她的头发熏得软乎乎地贴在脸颊,鬓角那几根银丝沾着水汽,像裹了层薄薄的糖霜,亮闪闪的。
“急啥子哟?槐花糕还得等水汽收收才好。” 外婆笑着抬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掌心带着煤炉的温度,指腹蹭过我头发时,能摸到她虎口处的老茧 —— 那是常年洗衣、择菜磨出来的。“啥子” 是巷里人常说的 “什么”,带着点嗔怪的软意。我凑到蒸笼边,盯着里面的糕体:米白色的面团裹着碎槐花,蒸得发涨变软,槐花的浅绿嵌在里面,像极了外婆缝被子时,不小心落在棉絮里的碎菜叶。
这是我搬到外婆家的第一个春天。爸妈在外地开饭馆,送我来的那天,我抱着门框哭了半宿,说这巷子连游戏机都没有,青砖墙上还长霉,一点都不好。可现在我觉得,槐花巷比城里的游乐场好一百倍 —— 这里的槐花能吃,巷子里的小伙伴会用弹珠换玻璃糖纸,就连外婆家那只总偷吃鱼干的黄猫,蹭我手心时的绒毛触感,都比玩具车的塑料外壳舒服。
等槐花糕凉到不烫嘴时,外婆用粗瓷碗盛了两块,指尖捏着白糖罐,细细撒了层糖霜,糖粒落在糕上,像撒了把碎星星。我咬了一大口,米糕的软绵裹着槐花的清香在嘴里散开,甜得一点都不腻,连喉咙里都沾着花香。外婆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扇叶扫过空气带起微风,她只看着我吃,自己却不动筷子。我把咬了一口的糕递到她嘴边,她却偏过头,嘴角弯着说:“外婆牙不好,咬不动这软乎乎的喏,你吃。”“喏” 是语气词,像轻轻叹口气,满是疼惜。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家里只剩下小半罐白糖,外婆把所有糖都撒在了我的糕上。她自己吃的,是没加糖的槐花糕,嚼起来带着点涩,像巷口没熟透的槐树叶。
下午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青石板晒得泛着潮气。外婆搬来木梯子靠在老槐树上,梯子腿裹着布,说是怕刮坏树皮。“你爬慢些,抓稳树枝,莫摔着!” 她扶着梯子底部,掌心扣着梯梁,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莫” 是 “别” 的意思,巷里人说话总带着这个字,透着实在的关心。我爬到第三级时,鼻尖先碰到了槐花,甜香裹着阳光的暖味,抬头就看见树杈上挂着个鸟窝,窝里三只没长毛的小鸟张着黄嘴,“唧唧” 地叫,像在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