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囚笼
十七岁的夏天,风是黏稠的。它迟缓地穿过操场,裹挟着少年们汗湿的蓬勃朝气与远处踢足球的喧哗、模糊的欢叫声,却破不开我家那间由储藏室改造的、仅容转身的实验室的门。
那扇薄木板门像一道结界,隔开了两个世界。风最终只能从窗框的缝隙里费力地挤进来,嘶嘶作响,惊动了角落里积攒了不知几个月的尘埃。那些微小的颗粒在惨白灯泡的光线下翻滚、飞舞、碰撞,像一片被无形之手搅动的、灰蒙蒙的星云,在狭小的空间里演绎着无声的宇宙诞生记。
空气里饱和着复杂的气味:化学试剂的酸涩味、焊锡熔融后的松香气,以及某种金属被电烙铁灼烧后特有的焦糊气。闷热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湿漉漉地贴附在皮肤上,渗进旧T恤的纤维里。
唯一的声音,是我自己过于用力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仿佛要挣脱肋骨的囚笼破胸而出;还有铅笔尖划过糙面草稿纸的沙沙声,细碎而执拗,像春蚕啃食桑叶;以及桌上那堆由废旧收音机拆出的电容电阻、二手电脑主板残骸和手工缠绕的铜线圈拼凑出的仪器原型,偶尔发出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嗡鸣,那是电流在混乱中试图寻找秩序的呢喃。
“脉搏频率…转换为特定场域…能量阈值…”我咬着铅笔的末端,舌尖尝到木质纤维和石墨的微苦,眼球因长时间聚焦在密密麻麻的公式与电路图上而干涩发痛,仿佛揉了沙子。
那台被我用钢笔小心翼翼在外壳上刻下“人体状况监测仪”名字的雏形,此刻更像是一堆纠缠着五颜六色导线、闪烁着不稳定红光与绿光的电子垃圾,裸露的元件和交叉的飞线显得格外脆弱。
它的核心——一个我试图用压电陶瓷片和自制放大电路重构的传感器,正对着一截用来模拟动脉搏动的、弹性疲乏的橡胶管,徒劳地、间歇地闪烁着。 就在那一瞬,传感器对应橡胶管的一次微弱跳动,突然极其短暂地捕获到了一个完美、稳定的波形,在示波器屏幕上一闪而过,清晰得令人窒息! 我心脏骤停,猛地睁大眼睛,几乎要叫出声——
“哐当!” 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毫无预兆地撞在身后堆满杂物的铁皮柜上,巨响震得桌面上那些细小的螺丝、电容都微微跳动,仿佛受惊的甲虫。
父亲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像一尊突然降临的铁塔,投进来的狭窄阴影瞬间吞噬了半张桌子和他儿子苍白汗湿的面孔。他眉头紧锁成一道深刻的沟壑,视线像功率过载的探照灯一样,嫌恶地扫过屋内这片狼藉——烧黑的电路板、散落的工具、写满狂乱字迹又被揉成一团的稿纸,最后那目光重重落在我脸上,冰冷而疲惫,像是在审视一件碍事且无可救药的旧家具,计算着丢弃它需要花费的力气。
“弄这些没用的破烂,能当饭吃?”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下来,挤占了本就稀薄闷热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冷水的鞭子,
“看看对门王叔家的儿子,这次市里模拟考,又进了前十!Q大B大那是伸手就能够着的门槛!你呢?你能干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异想天开,神神叨叨!这些东西能给你换来一分钱,还是能给你换来一张像样的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