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咒
初秋的暮色,像一滴饱含水分的徽墨,悄无声息地在宣纸般的天青色卷轴上晕开,将整座南城的亭台楼阁都浸染得轮廓模糊。晚风是凉的,带着丹桂的微甜和池水的寒意,穿过庭院,拂动着廊下那盏手绘着兰草的纱灯。灯影摇曳,在光洁如镜的黑漆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流动的碎金。
我,赵子期,正盘腿坐在廊下,对着一壶刚刚温好的“秋露白”,却全无品酒的心思。我的烦恼, 如同一只无形的飞蛾, 正绕着面前那张紫檀小几上的一样东西盘旋不休——那是一张刚刚发行的黑胶唱片。
这是已故的民谣歌后苏晚音的纪念专辑,名为《浮生一梦如寄》。苏晚音,一个传奇。她的歌声,不似人间烟火,空灵得仿佛月光凝成的露水。二十年前,她声名最盛之时,却如流星般猝然陨落,只留下了几张专辑,和无数文人墨客为她写下的、充满想象与惋惜的诗句。我是一个痴迷于旧物的收藏家,为了这张收录了她数首未发表遗作的首版黑胶,花了不少心思。
然而,此刻我听到的,却不仅仅是苏晚音那仿佛能洗涤灵魂的歌声。
老式的唱片机里,唱针划过漆黑的胶面,流淌出的,是专辑里一首名为《隔世梨花又一秋》的曲子。前奏是古琴,琴声潺潺,如山涧清泉;继而是歌声,婉转空灵,如泣如訴。但就在歌声的间隙,在那些乐理上被称为“休止符”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留白处,我听到了一种不该存在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女人叹息般的幽鸣。
它不属于任何一种乐器,也并非录音时的电流瑕疵。我连着听了三遍,每一次,那声叹息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每一次,都让我汗毛倒竖。那声音里,蕴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哀怨,仿佛一个无形的魂魄,被唱针一次又一次地从黑色的胶片深处唤醒,却又永远无法挣脱。真是奇怪,网上论坛里,也有不少乐迷收到了这张专辑,却只有我听到了这不祥之音。莫非……这咒,只为特定的人而鸣?
我的友人,也是这座“不闻居”的主人——顾先生,正斜倚在另一侧的凭几上,闭着眼,修长的手指随着琴声的节奏,在膝上轻轻叩击。他似乎在聆听,又似乎早已神游物外。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宽大的麻布长衫,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地挽着,月光透过庭院中的那株老梅,筛下斑驳的影子,落在他那张俊美得有些不真实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像。
“顾先生,”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您……听到了吗?”
他没有睁眼,叩击的手指也未停下,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慵懒的弧度。“子期,你听到的,是歌声,还是别的什么?”
“是……别的什么。”我的心沉了下去,这说明,我并非幻听。
“那便是了。”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夜色里亮得像两点寒星,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这世间万物,皆为‘咒’所束缚。歌是咒,画是咒,思念是咒,怨恨,亦是咒。你听到的,不过是一段未能解开的咒,附在了这歌声里而已。”
顾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南城里最神秘的雅士,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精通阴阳五行、奇门遁甲,能看透人心,也能看透那些非人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