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也试过卖寿司。当然不是店里那种精致的寿司,只是母亲天不亮就起来捏好的最便宜的饭团,里面或许夹着一小条咸萝卜。我捧着它们,像捧着珍贵的希望,在市场里、在街边叫卖。但希望常常是冰冷的,饭团会变得干硬,就像我逐渐变得僵硬的心。看着它们卖不出去,那种绝望比饥饿更甚——它证明我连这最卑微的事情都做不好。
然而,所有这些经历里,最刻骨铭心、至今仍会在我某些梦境里复现的,是捡垃圾。那是我最不愿意,却又不得不经常去做的事情。每天凌晨,天色还是一片死寂的墨蓝,整个世界都在沉睡,我就必须离开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被窝,拿起一个破旧的麻袋,走向镇子边缘那个巨大的垃圾堆。
那里是一个气味和视觉的修罗场。腐烂的菜叶、鱼虾内脏、煤灰、各种说不清来源的污秽物堆积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几乎具有实体般的恶臭。我需要屏住呼吸,或者用嘴巴艰难地喘息,然后用手,有时甚至直接用赤裸的脚,去翻搅那些令人难以直视的东西。我的眼睛要像鹰一样,搜寻着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废纸、破布、生锈的铁钉、偶尔能幸运发现的破铜烂铁……任何能换到哪怕一个铜板的东西,都是我的目标。手指常常被尖锐的碎片、玻璃划破,污秽和细菌渗入伤口,引发红肿和溃烂,那种持续的、钻心的疼痛,混合着周遭弥漫的、几乎能渗入皮肤的羞耻感,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灵魂最深处。
就是在那样的地方,我找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私有财产”——那把勺子。它半埋在一片腐烂的菜叶和冰冷的灰烬里,浑身布满锈迹,勺柄甚至有些歪扭,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坏了,显得那么丑陋、卑微。但在那个寒冷的早晨,它那扭曲的金属表面居然反射出了一点微弱的光。对我而言,它不是废铁,它是一件工具,一件完整的、属于金属的工具!我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把它挖出来,拼命用我破旧的衣角擦拭,仿佛能擦去它的锈迹,也能擦去我身上的污秽和屈辱。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冷、粗糙的触感,奇异地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那天晚上,家里的食物依旧是那碗看不见几粒米星的、已经放冷凝固的麦麸糊。它散发出一种不太好的气味。我躲到屋后最安静的角落,避开兄弟姐妹们或许投来的目光,用我新得来的、属于我自己的勺子,狠狠地舀起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冷的、粗糙的混合物划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更尖锐、更深刻的屈辱和冰冷。那把铁勺的金属味、铁锈味,仿佛透过食物,直接烙印在了我的舌根,烙印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许多年后,当我功成名就,在自传里写下“我的人生就像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勺子里盛着的冷饭”这句话时,很多人都为之动容,认为这是一个催人奋进的草根逆袭宣言。但他们永远无法真正体会,那句话里所包含的,绝不仅仅是励志,更是那铁锈、腐烂物、绝望以及一种冰冷坚硬的决心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滋味。那滋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要么被这冰冷的现实吞噬,要么,就变得比它更冷、更硬,然后打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