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砂岩上的呼吸
1149年的吴哥,雨季像个贪杯的婆罗门,终究还是醉倒在湄公河的臂弯里。最后一场暴雨过后,天空裂开一道青蓝色的伤口,阳光倾泻而下,给吴哥窟的砂岩立柱镀上湿漉漉的金边。水汽从石头深处蒸腾出来,在回廊间织成薄薄的雾霭,让那些毗湿奴与湿婆的浮雕仿佛在呼吸。
阿诺蹲在第三层回廊的阴影里,手里的凿子悬在半空。他二十岁的手指纤细而稳定,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砂岩粉末——那是吴哥工匠的印记,比任何种姓标记都更恒久。他本该专注于眼前未完工的浮雕:毗湿奴躺在千头蛇舍沙身上,肚脐生出莲花,梵天在花瓣中诞生。但他的目光却被浮雕下方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暗槽攫住了。
砂岩是有记忆的。阿诺从小就知道。当他还是个跟着父亲在采石场玩耍的孩子时,就能听见石头在月光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老人在讲述被遗忘的故事。此刻,这道暗槽正在低语,用一种潮湿而粘稠的语调,诉说着深夜里发生的事情。
"又在偷懒!"
皮鞭抽在离脚踝三寸的地面,溅起的砂岩碎屑打在小腿上,像细小的牙齿。阿诺猛地回过神,监工卡伦那张布满痘疤的脸正凑近他,鼻孔里喷出的酒气混杂着劣质檀香的味道。
"神王的荣光容不得拖延!"卡伦的声音尖利如刀,"苏利耶跋摩二世的祭祀大典就在下月,难道要让神王看见这些未完成的石头?你的灵魂会被扔进恒河喂鳄鱼!"
阿诺低下头,继续凿刻。砂岩在凿子下簌簌落下,发出规律的声响。但他的耳朵却捕捉到了别的声音——卡伦靴底沾着的不是普通的泥浆,而是一种带着铁锈和水草腥味的黑色淤泥,只有靠近洞里萨湖深处的沼泽才有这种东西。而昨夜,卡伦本该在城南的监工营房过夜。
"第七个了..."旁边传来老工匠宋的低语,他正在雕刻梵天的脸,声音轻得像砂纸擦过石头,"三个月里,第七个。"
阿诺的凿子顿了一下。三个月前,第一个失踪的工匠是雕刻湿婆舞王像的巴鲁,然后是负责测量的塔姆,浇筑青铜门环的兄弟俩...他们都在深夜失踪,像被砂岩吞噬了。官方的说法是被恶灵掳走,但工匠们私下里都在传,是地宫在招人。
吴哥窟有地宫,这不是秘密。每座神庙都有通往地下的通道,供奉着那些不宜让凡人窥见的神祇。但最近,大祭司阇耶僧诃去地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总是在午夜时分,带着两个蒙面人,像三道影子滑进回廊尽头的密室。
昨夜阿诺值夜时,月光恰好从云层中漏下,照亮了第三层回廊。他看见大祭司的白色长袍扫过毗湿奴浮雕,然后,那道暗槽缓缓打开了——不是被推开,而是像活物的嘴一样张开,吞噬了三个人影,又悄然合拢,只留下地面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接缝。
更让他心悸的是,今晨他发现暗槽边缘的砂岩上,刻着一串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不是梵文,也不是古老的孟高棉文字,而是像水在流动时留下的痕迹——弯曲的线条相互缠绕,仿佛有生命般在石头上游动。
父亲临终前的话语突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像溺水者抓住稻草:"若看见水纹符号,一定要逃,阿诺。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